次日一大早，程昭留下彦衡随着大部队慢慢进城，自己则带着萧允仪和几个亲兵，骑着快马向永安城而去。

    永安城守将是老将军常山，曾是萧启父亲一手提拔栽培，已经在永安城镇守十年了。

    此处地理位置极其重要，若北境二州失守，那么永安便是拱卫中原地带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虞国拿下了永安，近可勾连翊宣二州，以翊州兵马矿石整顿军队，借宣州粮草为后续给养。远可长驱直入，直捣京师。

    常山早就得到了消息，将城门大开，几人进城后，便直接来到了将军府中。却不料，将军府早有两位客人等在厅中，见他们风尘仆仆走入门内，起身相迎。

    为首一人，双眼含笑，伟岸挺拔如山，萧允仪急急上前，惊喜道：“大哥！”

    “小妹。”萧家兄妹阔别五载，书信不断。萧恒看到妹妹字体由圆润工整变得潇洒秀逸，也常常在心里勾勒她成长的模样，京城的泼天富贵荣宠中理当生出一朵雍容秀美的牡丹，眼前蓬勃的却似一株高贵坚韧的玉兰。他心中感慨，欣慰，也有淡淡的心疼，“长高了，穿着铠甲，倒还真像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萧允仪浅笑着应道：“大哥第一句话就夸我，倒还有些不适应。”众人会意地大笑。萧家老二萧悯到了翊州那可真是没少惹麻烦，父亲萧启没空管教，可只要这位大哥发话，萧悯便只能老实巴交地听着。这位萧家大公子在京中代行父职，想必对弟妹要求甚是严格。

    萧恒无奈地摇摇头，走到常山身边：“常伯伯是祖父的左膀右臂，也曾经是父亲武功的启蒙老师。你小时候还见过常伯伯。”

    萧允仪虽然那时还小没什么印象，但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将军慈祥地笑眯眯看着她，她也不由得心生亲近：“常伯伯好。”

    “丫头出落得这般漂亮了。”常山满脸高兴地看着她，“眉眼像你父亲，身材轮廓都像你母亲，真是好孩子。”

    萧恒又侧过身去，再向她介绍道：“这位就是你子岚兄长。”

    “子岚兄长。”萧允仪乖乖欠身行礼。不愧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当得起一句风姿神貌，白衣落拓飘若游云，淳诚洒脱如清风入怀，同程昭的眉眼轮廓有三分相似，然而气质却全然不同。

    程逸也回礼道：“早听说萧大哥夸耀自己有位聪慧又漂亮的小妹妹，今日一见郡主才知道所言非虚。”

    萧恒道：“我同子岚是来接应你们的，随后，我将带着姜权这三万人直接去往平宁，而子岚就跟程昭一道绕行宣州，我听说了姜权的事情，你放心，任他父亲在朝中做了多大的官职，可现在是在我萧家的地盘上了，你只管跟着我。”

    “好！”允仪点点头，大哥总是如山般坚实可靠，“母亲到了吗？”

    “我出发的时候母亲刚离开永安，现在应该已经在府中了。等你回去我们一家就团圆了。”

    “前方战事如何？”看兄长等人一派轻松，看来是好消息。

    “虞王被我们打退了三十里，折损四万，现在不动了，估计在商量是退兵还是继续进攻。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快出发。”

    几人又商量了一下离开的时间和先后，以及分头行动的策略与通讯方式等，大军也到了永安城下，于是便出了城门，各自往队伍中去了。

    萧允仪依旧骑着苍梧，却第一次不是跟在程昭身后，她咬咬牙，调转马头，追上程昭：“程将军，这一路多谢你的照顾，我无以为报，只盼将军势如破竹，旗开得胜，我们平宁郡再会。”

    呼啸的北风扬起他黑色的披风，边关的寒阳照在他光彩熠熠的银甲上，程昭笑着回望萧允仪，用他那深沉似水，清冷如月的嗓音坚定地说：“郡主，再会。”

    翻飞的发丝遮住了萧允仪的眼睛，可是他们依然彼此注视着对方。自由的小郡主将要暂别一路护送她的将军，英勇的战士将要奔赴他们各自的战场。

    萧允仪眼眶湿润。

    她赶紧低头，从怀里掏出两个护身符：“这是迦南山上的一位小兄弟送给我的，他说这是寺庙里的僧人留下的开过光的平安符……想送给你和彦衡。”

    程昭接过，看到其中一枚上绣着程家的家纹，他抬头看向萧允仪。

    “这两枚长得一样，我就绣了些东西省得混淆，你的是你剑柄和手帕上的花纹，彦衡的是他的名字，我绣工不好，你们多担待。”

    程昭轻轻摩挲了一下熟悉的纹路，光滑平整，针脚细腻，明明绣得很好，她却总是不说。

    “将军，再会。”萧允仪明媚地笑着，调转了马头，冲程昭挥了挥手，向远处的萧恒跑去。

    萧恒注意到了这一幕，浅笑着摇了摇头。

    等她靠近，萧恒问道：“允仪，姜权这人如何？”

    “他……貌如其人，喜欢喝酒狎妓，据说跟着名师学过武功，但从没见他出过手。人比较骄横，但色厉内荏，很容易唬住。心眼很坏，对上级和下属是两幅面孔，爱在背后做小动作。偏偏他是长子，比较受姜成器重。姜成还有个小儿子，我瞧着是个深藏不露的，手腕见识远在他之上，但是外室生的，一直被他压着，他也很瞧不起这个弟弟。”

    “姜成当了摄政王，势必要选一个孩子做他姜家下一代的领军人物。想来这两兄弟之争颇为精彩，我们之后也可以做些文章。”萧恒看着远处望着他们的姜权，冲他点头致意。姜权显然表现出对这位翊王世子、心目中的大舅哥的极大尊重，竟在马上冲他抱拳行礼。

    “你瞧。”萧允仪觉得滑稽，“他那天来翊王府中搜查的时候可不是这幅样子。后来觉得有希望娶我，又换了一副面孔。”

    “他休想。”萧恒淡淡道。

    萧允仪噗嗤一笑。

    果然，在前往平宁郡的途中，任是姜权百般讨好，千般暗示，萧恒都对他不假辞色，避重就轻，姜权暗自恨得牙根痒痒，可是却无可奈何。到了平宁郡嘉定城中，更是连翊王府都没让姜权去，直接以军情紧急为由让他直接带着人马去了前线，而萧恒则先送萧允仪回府，再去追赶大军。

    京中王府其实与一般勋贵的府邸别无二致，嘉定城里的翊王府则大为不同，虽没有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却是红瓦青砖，朴素庄严。正门上的牌匾也不是先帝亲笔所提的“翊王府”，而是徽朝开国皇帝御笔亲赐“奕世懋功”四个鎏金大字。这块匾额与这个王朝同龄，饱受边关风雪，却依然熠熠生辉。

    当年，萧家先祖萧景深于御前力陈前朝士族门阀把持朝政之害，表明自己虽然出身士族但固守边疆远离政治中心的决心，还婉拒了皇帝下旨在翊州修建王城的美意，只受了一块御赐牌匾，另在嘉定城中购入了前朝大户的旧宅，加以扩建修缮作为王府。

    虽然规模也胜过京中王府，府内前堂后院界限分明，花园湖泊水榭楼台一应俱全，但还远远够不上此等王爵的规制。然而后来异姓王多受到清算，辛苦修建的王城也都另行划分为地方官员办公场所或是住宅，唯有翊王称号与这座本身就像一州长官居所而非王侯宫城的宅邸一直保留至今。

    萧允仪下了马，慢慢地走到王府门前。

    有幸得居庙堂之高，她看到了一个衰颓的王朝。她为徽朝开国的雄主们感慨，为萧家先祖遗憾，或许王权更迭，新生取代腐朽，强大取代没落，是难以抵抗的规律。原以为自己置身事外的萧允仪，在抬头仰望着这块穿越了几百年时光的牌匾时，还是被一种突然生发复杂感情笼罩了——王朝的命运，萧家的命运，她的命运，原来早已被投入了这乱世棋局之中。

    萧允仪叩了叩府门。很快，府里的管家就将门打开，见了她高兴地说：“郡主回来了！”

    萧允仪也笑着点点头：“平叔好。”平叔是跟着萧启的老人了，是京中翊王府老管事的徒弟，后来便跟着萧家父子来了嘉定，接替了师父的职务。

    “世子早就传了消息说您回来了，眼下王爷还出征未归，可王妃娘娘、世子妃娘娘、悯公子还有小世孙早已经在正堂等着郡主了，您快随我来。”

    萧允仪又紧张又兴奋。一月未见的母亲，阔别五载的二哥，还有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嫂子和三岁半的小侄子，此时都在等待着自己的到来。而府中的仆妇家丁们并不认得她，纷纷好奇地看向萧允仪。见到平管家喜气洋洋的神色，又都猜到了她的身份，露出惊讶与喜悦的表情来，小时候照顾她和萧悯的老嬷嬷眼里含着泪，冲着屋里喊道：“王妃，郡主回来了！”

    她理理衣饰，迈步走进了王府正堂。

    先迎上来的是二哥萧悯，萧悯五年前还是个矮矮的瘦猴儿，现在却长得比她还高，清瘦俊朗的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行啊萧允仪，长这么大了，总算有个姑娘样儿。”

    萧允仪不甘示弱：“彼此彼此。”

    “哟？！”萧悯眼睛一亮，“嘴上功夫长进不少啊，手上功夫如何？”

    卫王妃含笑招呼道：“有你们比试的时候。快先来见过你嫂子和侄儿。”

    一旁眼含笑意静静看着萧允仪的温婉妇人走上前来，萧允仪欠身行礼：“见过嫂嫂。”“郡主多礼了。我与漾儿都盼着见你，现在总算遂了心愿。”世子妃王姈蕴并非出身显贵门第，然而见到一出生便被封为郡主的萧允仪，态度亲近温柔却不显卑顺，足见其良好的见识与修养。如山般深沉坚毅的世子萧恒与这位如水般至柔至刚的世子妃，当真是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