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察院的地牢中,一女子坐在干草上,用力抬头,似乎是想通过那一方狭窄的天窗,看见外面的世界。
“宋乐,有人找。”
牢房外传来一阵铁锁摩擦的声音。
狱卒讨好地对赵杭道:“您这边请。”
赵杭抬脚进了牢房,又对守在后面的狱卒道:“你出去吧。”
“是是是。”
狱卒弓着腰走了,没有半点先前对宋乐的颐指气使,高高在上。
宋乐转过来头,直盯盯地看着赵杭。
她生得极美,一双秋水眸波光潋滟,看着就让人心动,勾人心魂。
穿着囚衣也不能遮盖半分。
而且脸上只有灰尘,没有受刑的痕迹。
“赵杭,赵将军?”宋乐在转身见到赵杭的下一刻,低笑着问道。
声音嘶哑,与这张面孔不太相配。
赵杭拍拍干草,弯腰坐下,“你见过我?”
她饶有兴味地问。
宋乐扬起一抹更艳的笑:“不曾见过,也能猜出。”
“除了鼎鼎大名的赵杭将军,还有哪个女子能这般轻易地出入督察院的牢房?”
赵杭勾唇:“你倒是聪明。”
“赵将军,”宋乐又道,“你是不是想知道,谁指使我污蔑你的?”
赵杭闻言,直起身子,像是一下子认真起来:“是谁指使你的?”
宋乐抬抬手,令人牙酸的铁链摩擦声瞬间响起。
“救我出去,我就告诉你。”
赵杭又放松了身子,眼神落到前面那扇窄窄的天窗上,“可是,我不用你说,也能猜得到啊?”
她眼神在说话的瞬间扫过宋乐,果然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
但宋乐下一刻便冷静下来,继续与赵杭谈条件:“可你需要一个人证,不是吗?”
“空口无凭地说别人污蔑你,还是向来与你关系不好的人,岂不落人口舌?”
她语气愈发笃定,又带上了微微的笑意。
赵杭盯着她的秋水眸看了片刻,最终还是宋乐忍不住先移开视线。
“啪……啪……”赵杭拍了拍手,起身低头看着宋乐,“宋姑娘,你真的是个聪明人。死在这,是真委屈了你。”
“无论林余念有没有派人来,你都会指认我,对吧?”赵杭弯下腰,抬起宋乐的下巴,轻慢开口,“早在烟柳巷口,你就猜到了我的身份,对不对?宋乐?”
天窗中落入更多刺眼的光线,落在两人脸上,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赵杭眼见宋乐脸色唰得变了,想偏开头躲开自己的眼神,手上的力道便加重了三分,死死地掐住她的下巴。
“你想杀姓王的,也想活,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所谓的幕后真凶。这个真凶,不仅要身份贵重,能捞得出你,还得与姓王的有纠纷。”
“恰巧我回长安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恰巧我又当街撂倒了他的家丁。”
“所以你就选中了我,做你的幕后真凶,对吗?”
赵杭慢悠悠道。
宋乐咬咬牙,强撑着道:“你不信是有人指使我指认你?”
“我当然信啊,”赵杭微微耸肩,漫不经心,“不过我不在意。其实这反倒帮了我个大忙。说起来,还得感谢你呢。”
“不过宋乐,你就不一样了。”赵杭对着地上的女子笑了笑,“你马上就要因为这件事被斩首了。你捅伤的是王霖亮的嫡次子,王家不会放过你的。”
宋乐的手脚开始打颤,脸上强撑的镇定仿佛马上就要碎了。
赵杭一手捏着她的下巴,一手替她理了理歪掉的衣襟——
也没沾血。
“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赵杭慢条斯理地问道,没等宋乐开口,又继续道——
“你太想活了,所以着急了。从我进来,就告诉我你想活着。想活着的人,是不会做出当场捅人这种事的。毕竟那时你也算不到,会有人找上你,来指认我,对吧?”
“而且啊,你改口得太快了。林余念如何你还不知道,怎么就对萧鸣珏改了口呢?你就不怕林余念秋后算账?除非,你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他能救你。”
赵杭一字一顿地分析着,像是嘲讽,又像是给她上了一课,告诉她究竟哪里露馅了。
宋乐一言不发地听完,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忽然就仰头对着赵杭笑了,像是一朵开得靡艳却即将衰败的玫瑰——
“对你说的都没错,我就是想把你牵扯进来,鼎鼎大名的赵杭将军,总比表里不一的官儿靠谱。”
“要杀要剐随你。”
“那姓王的毁了我,我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她声音嘶哑狠绝,不肯露一丝怯意。
赵杭嘴角笑意更深,她松开手,又拍了拍衣角坐下,“我说了,你这么聪明的人,死在这可惜了。”
宋乐眼神倏得亮了,爆发出惊心的光。
毕竟谁真的愿意为了一个人渣,搭上自己的命?
赵杭伸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你想活着,想活出个人样。那要不要跟着我?但是你这名字身份,都不能再用。”
宋乐一时怔愣,像是没想到赵杭会出此言。
“你……还敢信我?”
“目前不敢,”赵杭盘起腿,与她平视道,“但是我现在缺人,没办法了。”
“你这么聪明的人,就为了姓王的那个废物搭上自己的后半生,实在可惜。”
“不过,我不是做慈善的,我捞你出去,不是免费的。”
她诚恳地与眼前的人在谈一笔交易。
明明白白,谁也不欠谁。
宋乐眨了眨眼,沉默许久,最终敌不过赵杭口中的活出个人样,微微点头。
“你家中可还有亲人?”
临走前,赵杭又问道。
“还有个十岁的妹妹。”宋乐轻声道。
她仿佛一下卸掉了浑身的刺。
赵杭淡淡道:“我府上不缺这一口饭,你想让她一起来我府上也行,想让她去书院读书也行,但得换个身份名字。”
“我……我考虑一下,再跟您说,好吗?”宋乐踉跄着起身,带起铁链碰撞的声音。
“随你。”赵杭耸耸肩,转身离开。
……
长安的夜晚绚烂,风中都带着纸醉金迷的味道。
赵府却只有一隅院子亮着灯。
“林余念下放去杭州了?”赵杭皱眉,敲着石桌,“谢文伯无利不起早,不可能因为林余念跟着他就帮他去与陛下说情。”
“杭州是江南中枢,富饶之地,且天高路远,他更能肆无忌惮。”萧鸣珏边将药碗推到赵杭面前,边说,“快先喝药。”
“那你今日有没有去前门巷?”赵杭没顾得上那碗汤药,抬眼问道,语气急促。
“没有,”萧鸣珏笑笑,“放心吧。我在准备去前门巷时得知了这个消息,便怀疑林余念去杭州别有目的。他外放是贬,不应去杭州这等繁华地方。”
赵杭抬手拿起药碗边上的糕点,放进口中,“林敬籍贯杭州,他就外放去了杭州。这太巧了。”
“林余念是在林敬的屋子中押走你的,谢文伯定也会知道。然后他就将林余念弄去了杭州——这会不会是因为杭州还有什么林敬的痕迹,他急着找个信得过的人去处理干净?”萧鸣珏说着,悄悄将那盘糕点挪远了些,又将药碗推近了。
赵杭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思忖片刻摇头道:“十年,若林敬失踪是谢文伯所为,他早能将一切处理得干干净净,用不着再派林余念去。”
“除非,他也不知道林敬为何失踪,现在人又在哪。”
两人的眼神陡然对上,异口同声。
萧鸣珏率先笑出来,“行了,快喝药吧。如今至少知道林敬没死在谢家手中,我们的胜算很大。”
“可林余念去了杭州……”赵杭有些担忧,“我得等官员考核开始后才能离开长安。这期间万一出什么岔子——”
她始终避开了那碗药,伸长手臂还想去拿那碗糕点。
萧鸣珏终于忍不住,直接将那碗塞进赵杭手中,稳稳当当的,一滴都没洒落。
“先喝药。林敬躲了十年,连谢文伯都找不到他,林余念就更不可能了。”
赵杭低头看了看手中药碗,撇撇嘴,不死心地挣扎:“我觉着这伤好多了,没必要日日喝药吧。”
萧鸣珏微笑起来,语气温和:“赵将军,你是大夫吗?”
他们似乎已恢复了年少时在凉州的相处。
赵杭叹口气,视死如归地看着手中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刚准备一口气喝下,就听到吴媔来说:“宋乐来了。”
她仿佛一下找到救星,眼睛一亮,放下药碗,“我去接接她。”
萧鸣珏却拉住了她,神色不明,轻轻问:“你将宋乐收为己用了?”
“是,”赵杭侧头,“怎么了?”
萧鸣珏抬头笑笑,院子明亮的烛火照着他的脸,眉眼间不见一丝阴霾:“没什么,你要将她带进来吗?”
“嗯,”赵杭点头,“吴媔不能一直跟着我去杭州,顾韵在阿姊那边,我身边缺个人。”
所以就随便找了一个人?
甚至是一个刚刚攀咬过你的人?
你不是疑心病重得很吗?
怎么能这般轻易就信任她?
甚至比信任我还快?
萧鸣珏心中转过千百个质问,最终都生生咽下,白衣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片刻,笑道:“还是小心为上,万一她养不熟呢?”
赵杭这回看清了他的神色变化,诡异地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开口道:“她想活着,想要自由,想要尊重。这些我都能给她。”
“吴媔也查过她的底细,就是贫苦人家卖进勾栏的女儿。唯一与世家有关的就是被她捅伤的那姓王的。”
“而且吴媔还会在长安待一段时间,会盯着她的。”
赵杭冲着萧鸣珏笑笑:“我并非信任她多过信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