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烛火跳动,明明暗暗。
顾嫣的面孔在这烛火下也瞧不真切。
但赵杭却觉得能清晰地对上顾嫣的眼神,深重得有些可怕。
她最终垂下眼,将凉州军饷与十年前的凉州破城案全盘托出。
“谢文允与你合作扳倒弄死谢文伯,前提是谢家还在。可谢文伯做的这些事,单拎出来一件都足以让谢家不复存在。所以谢文允不会在这些事上与你合作。”
她解释完一切,便沉默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半晌,顾嫣才开口:“杭儿,你瞒了我这么多,是不是就打算若实在扳不倒谢家,就直接去杀了谢文伯?”
赵杭指尖颤了颤,没有说话,默认了。
“然后将我安排离开长安,那陇长呢?”
顾嫣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仿佛心平气和。
赵杭闭了闭眼,轻声道:“直接杀谢文伯是下下策。我回来前,已安排柔冥去元戎了。若我能全身而退,便去陇长解决元戎一事。若不能全身而退,,薛修元届时会知道如何处理的。”
“哦,”顾嫣笑了一声,‘你都打算好了。”
赵杭终于抬眼看向顾嫣:“阿姊……”
顾嫣上前将大氅脱下,披在赵杭身上:“我知道了。你要做什么就去做,我不会拦你。”
“我相信你,你会赢的。”
她冲着赵杭笑了笑,恢复了往常的温柔。
赵杭抿抿唇,终于问道:“那阿姊你到底与谢文允有什么合作?”
这回轮到顾嫣沉默了。
她先前说自己与谢文允有合作,只是为了引赵杭说出谢家究竟做了什么,她心中好有个数。
她可以让赵杭知道自己与山匪的合作,却不想让赵杭知道自己与谢文允的合作是如何达成的。
“谢文允早年有得罪二殿下的把柄在我手上,他不想参与夺嫡之争,所以这把柄暂时还管用。”
顾嫣轻描淡写道。
赵杭不是傻子,看得出顾嫣并不想说这把柄究竟是什么。
所以她只是问道:“那你如今在三殿下这……”
顾嫣冲着赵杭笑笑:“我知道谢家不参与皇位之争。放心吧,我有分寸。这把柄成王殿下不会知道的。”
窗外的风打着旋儿吹进来,冷得很。
赵杭披着顾嫣的大氅,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累了这么久,快休息吧。”顾嫣如今看来身子好了许多,起身将窗户拉紧,“我先回屋了。”
她冲着赵杭弯唇笑道:“杭儿,别担心,我们都不会输的。”
赵杭看着她,也扬起嘴角:“嗯,我们还要一起回去看爹娘。”
顾嫣轻轻关了门,离开赵杭的屋子。
赵府是陛下当年赏赐的,亭台楼阁水榭,个个都是顶好的。
只是偌大的宅子只有寥寥几人,深夜中更是寂静得可怕。
顾韵从另一边的连廊走过来,“小姐,您的大氅呢?”
顾嫣摆摆手,“在杭儿那,无事。”
她盯着连廊外摇曳的树枝,半晌才对顾韵轻声道:“明日去告诉杨启,不能将谢家拉进来。今年马上要开科举,我会去书院看看有哪些好苗子,提前留意。”
顾韵点点头,又忍不住道:“小姐,您也该注意身子。这事急不得啊。”
顾嫣伸手折了条连廊外的枝桠,笑了笑:“总得多做点打算。只希望事情不要落到最坏的地步。”
她指尖拂过赵杭先前塞过来的令牌,“我们过几日去陀善寺上柱香吧。”
夜深了,谢府的烛火也几乎吹灭。
但谢文伯的院子仍点着盏昏暗的烛火。
谢文伯的长子谢余中将茶奉上,小心翼翼道:“爹,二殿下的人又来找过我了。”
谢文伯本合眼倚在太师椅上,闻言掀起眼皮,看了眼长子:“中儿,我告诉过你,谢家能屹立不倒的原因便是不参与皇位之争。”
“皇权更迭,有多少世家大族是因为站错了队自此消失的?”
谢余中垂下眼,低声道:“我知道了爹。只是二房如今嚣张得很,我忧心他们会与成王殿下或者赵杭联手……”
谢文伯微微眯眼,轻嗤一声:“阿允不是傻子。成王殿下与二殿下斗得你死我活,也牵扯不到我们谢家。只是赵杭……”
“赵廉和顾燕云死了这么多年,陛下还念着他们,赵杭可真有对好爹娘啊。”
“如今赵杭已被架空,我们还需对她下手吗?”
谢文伯若有所思:“赵杭暂且先放一放吧。先盯着张载。张元先死了,控制他的棋子没了,总归有些不安心。”
“还有,与赵杭一起回来的那人,叫……叫什么来着?”
“萧鸣珏。”谢余中接上话。
“对,”谢文伯起身,“去查查他的底细,他如今入了督察院,或许有用。”
“还有顾嫣,”谢文伯在回屋时又回头看了眼长子,“虽说是成王殿下亲手带回来做质的,但我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查查她究竟与成王殿下还有没有联系。”
“是。”谢余中垂眸退下。
不像父子,更像是上下属。
翌日。
赵杭连日忙碌,终于睡了个好觉。
等她起来时,赵谦说顾嫣已经去书院了,留了饭给她。
赵杭用过早膳,慢悠悠地出了门。
她出门的这个点差不多是官员下朝的点了。
除非有重大事务,不然早朝在半个时辰前就该结束。
烟柳巷,巷如其名,是长安的烟花柳巷。
赵杭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发髻上珠钗晃动。
巷中人都纷纷侧目。
有些人甚至大胆地上前拉住她。
但都被赵杭甩开。
她直直地往巷尾那家酒楼去了。
路人见她进了那家酒楼,都叹了口气。
“大约是哪位官员的相好吧。”
酒楼的掌柜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姑娘是来找谁的?”
赵杭环顾四周,勾唇一笑:“连侍郎让我来这找他。”
掌柜笑容更盛:“原来是连大人,姑娘快快这边请。”
他甚至在前面弯腰引路。
看来连云在这家酒楼花了不少钱啊。
上了楼梯,掌柜引赵杭到了一间房前。
他刚想敲门,就被赵杭按住了手。
“我想给连大人一个惊喜。”
她笑得温柔。
掌柜暧昧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赵杭推门而进。
里面丝竹之声浅淡,女子的笑声倒是清脆可闻。
“连大人……”
女子的笑声娇媚。
赵杭抬脚踏过屏风,就看见后面左拥右抱的连云。
“连侍郎,好久不见。”赵杭倚在屏风边,双手抱胸,冲他挑挑眉。
“你是谁呀?”连云怀中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又看向连云,“连大人……她是谁呀?”
连云睁开半眯的眼眸,努力想看清来人。
下一刻,他吓得直接将怀中女子推出去,就想跳窗逃跑。
赵杭抬手甩出两把匕首,封住了他的退路。
“连大人这是想去哪?”
她慢悠悠地靠近了。
那被推开的女子已吓得脸色苍白,跌坐在一边发抖。
赵杭先弯腰扶起了那女子,冲着她笑笑:“还劳烦姑娘去外头等等,可好?”
女子眨眨眼,又点头道:“我听您的。”
赵杭弯唇露出个温柔的笑。
又看向被匕首封路的连云:“两年不见,连大人就这么想跑?”
连云自知今日是跑不掉,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一屁股坐在榻上:“总之我是朝廷命官,如今又不是在陇长,你能拿我怎么样?”
赵杭耸耸肩:“连大人莫怕,我今日又不是找你来算账的。”
连云愣了一下:“那你找我做甚?”
但他下一刻便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对。
“算什么账?我又不欠你。”他急急道,“赵将军啊,两年前我真没骗你。当初陛下口风真的松动了,有和谈意向。我哪知陛下生了几天病,就变了心思啊。”
赵杭弯腰将两把匕首拔出来,又放进袖中:“两年前的事就别提了,我今日找你是另一桩事。”
“十年前兵部照着萧林的图纸,制了一批弓弩送去陇长,对吧?”
连云有些警惕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赵杭伸手拍拍他的肩:“与那批弓弩相关的卷宗,你有资格查阅吧。”
连云一下甩开赵杭的手:“偷卷宗可是大罪!赵将军,这活我不接。”
“又没让你偷,”赵杭收回手,垂眸擦了擦,漫不经心,“连大人过目不忘,想必不出几日就能将卷宗默出来给我的。”
连云撇过脸:“不要。这要是被发现,我就完蛋了。”
赵杭抬眼,淡淡道:“官员禁止狎妓。你若是被发现来这地方,也完蛋了。”
“你——”连云气急。
“我又不找你干白活,”赵杭说着,扔出去一袋银子,“这是定金,等我要的东西到手,再给你尾款。”
她算准了连云的心思。
连云虽然脸色难看,还是接过了那袋碎银,掂了掂,片刻后撇撇嘴将东西放入袋中。
“三日之后,我将东西给你。”
赵杭笑眯眯地起身:“那我等连大人的好消息了。”
她说着转身离开。
连云脸上闪过些纠结挣扎之色,在赵杭即将踏出屏风后,终于开口:“喂,姓谢的如今说服陛下把你踢出朝堂了,你打算怎么办?我们好歹也认识这么多年,你要是要查谢家把柄,我……我给你打个折。”
他说到最后还是肉痛了一下。
赵杭脚步停了片刻,没回头,只是笑了笑说:“没事,我有分寸。你不必来淌谢家这趟混水。”
她说着,消失在屏风后。
出了烟柳巷,她就看见萧鸣珏站在外面。
“你怎么知道我来这?”她是真的好奇,好像每次萧鸣珏都能找到她在哪。
萧鸣珏不好看的脸色一下没了,慌张解释:“我没给你下蛊,是回去的路上瞧见了。我想着你去这应该是找人有事,就在外面等你。”
赵杭忍不住笑了一声:“我又没怀疑你。我是来要卷宗的。”
烟柳巷进进出出,不少人都将目光投向赵杭。
有个白日便喝得醉醺醺的男子忽然放肆地拉住赵杭的手,调笑道:“小娘子……”
赵杭下一刻反手将人的手腕扭断了。
那人被痛得酒醒了大半,怒骂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来人!”
好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围住了他们。
萧鸣珏皱眉,刚想说些什么。
赵杭却直接挑衅般勾勾手:“来啊。”
她真得在长安活得憋屈极了。
几个家丁看了看对方,然后一同冲上去。
却在片刻间被赵杭撂倒。
“真没用。”赵杭踩着其中一个家丁的手,居高临下地看向一边变了脸色的人,“我还真想知道你是谁。”
那人眼见形势不对,强撑着一口气:“你……你给我等着。”
转头就跑。
萧鸣珏笑了一声。
几个家丁都昏迷不醒。
“送去王家吧。”她对萧鸣珏道。
“你怎么知道是王家的人?”
“我见过王家家主王霖亮,”赵杭撇撇嘴,“刚刚那人跟王霖亮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
萧鸣珏拉过赵杭先前被那人拉过的手,“走吧,等下我派人将他们送去王家。”
赵杭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倒在地上的家丁。
再走出一段路后,她才轻声道:“其实那些家丁身手都不错,今日若是换个人,怕是不容易全身而退。”
萧鸣珏指尖仍摩挲在赵杭腕上,一言不发。
赵杭也没抽出手,继续道:“王家这几年已有弱势之态,可王家人还敢这般肆无忌惮……”
“朝中四大家族,关系盘根错节。王家虽弱,但王家长子与谢文伯的长女定了亲,自然又有了底气。”
萧鸣珏开口了。
“你先前,是去烟柳巷里找连云吗?”他又开口问道。
赵杭讶异:“嗯,你知道他去这地方?”
萧鸣珏点头:“连云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先前与他打过交道,想借他查兵部卷宗。但每次都被他躲过了。他……”
他想问赵杭如何说服连云的,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似乎没这个身份问。
他如今,究竟算什么?
赵杭笑了笑:“他当初外派来陇长,我与他相熟。他这个人吧,贪财好色,但是人不算太坏。收了钱的事都会办好。”
赵杭忽然想起来在陇长的日子。
自由快活。
连云当初死活要回长安,也不知后悔没。
不过看他在长安过得纸醉金迷,想来是没有的。
她又抬头看了看长安的天,碧蓝的,其实与陇长的天没多大区别。
但她莫名就觉得这天,不如陇长的好看。
“还是在陇长好。”她轻声感叹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