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霖亮的次子被废了。”
顾嫣从书院回来,便对坐在院中看书的赵杭笑道,“今日一群人冲进去烟柳巷将他抬出来的,整个长安都传遍了。王家这回是丢了大颜面。”
赵杭合上书卷,却没顾嫣这般轻松:“他今日还想当街轻薄我……,这半日不到,人就废了?”
顾嫣心中清楚赵杭不会在这种人手下吃亏,笑着揉了揉她的黑发:“放心吧。他是被一青楼女子拿刀废的,说是负了那女子,还想绝人家的后路。那女子实在忍不了,就趁着他与旁人寻欢作乐时捅了好几刀——有一刀直接贯穿右手,这辈子仕途无望了。”
赵杭低叹一声:“那女子也是个可怜人。”
“来用膳吧,谦叔都做好了。”
顾嫣换下大氅,对赵杭道。
连云说到做到,三日后准时将卷宗送到了赵府。
他是在日落时,特意乔装打扮后才来的,正巧碰上萧鸣珏也在赵府。
连云一身黑衣,脸上标志性的长髯也不见了,露出那张白面书生一般的脸,倒是文雅,不像个武官。
只是这温文尔雅的脸在见到萧鸣珏后瞬间变了,像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脸色有些扭曲。
“萧大人怎么也在这?”
他面色不善地问道。
萧鸣珏气定神闲地坐于椅上,对着连云笑笑:“自然是来找赵杭的。”
他特意没以官职称呼赵杭,暗戳戳地表明自己与赵杭关系匪浅。
连云见他这温和的笑,想到的却都是当初好几次在他手下死里逃生的痛苦经历,只觉得牙更疼了。
赵将军怎么跟这种披着人皮的鬼扯上关系的?
“喂!”连云换了声线,喊了一声,“东西我拿来了,赶紧付钱。”
赵杭终于端着碗汤水从后边的小厨房走出来:“你急什么?”
她将热气蒸腾的碗放下后,才扔过去一袋银子:“东西放下吧。我做了陇长的汤面,要不要留下尝尝?”
那银子落在连云手中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看着分量不轻。
连云满意地将银子收好,才将视线落到蒸腾着热气的汤面上,又飞快地扫过萧鸣珏:“他如今可是督察院的人。”
他其实知道萧鸣珏会在今日出现在赵府内,定是赵杭默许的。
就是不死心地想挣扎一番。
果然,赵杭漫不经心道:“无事。”
她甚至当着萧鸣珏的面翻了眼他带来的卷宗。
连云忽然觉得有些牙疼。
但他确实很想吃陇长的汤面。回了长安这么久,他再没吃到过一次陇长的味道。
况且,能让赵杭亲自下厨的机会可不多。
他挣扎片刻,还是硬着头皮道:“我要吃。”
赵杭从卷宗中抬头:“想吃就自己去盛。”
她话音刚落,赵谦就又端着碗汤面出来了。
只是那碗汤面被放在了萧鸣珏前面。
“连公子,”赵谦笑了笑,“我再去给您盛一碗。”
连云忽然就觉得憋屈,他与赵杭认识这么久,居然还要排在萧鸣珏之后?
“我想要这碗。”他就是存心给萧鸣珏找不痛快。左右赵杭如今在这坐着,萧鸣珏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我与萧大人也算老相识了,萧大人不会舍不得一碗面吧?”
他刻意加重了老相识这三个字。
萧鸣珏耸耸肩,刚想说什么,赵杭先开口。
“他身子不适吃不了重口,这是我改良过的。”她将碗往萧鸣珏那边推了推,“谦叔不是说了帮你再盛一碗,你饿死鬼投胎啊这么等不及?”
萧鸣珏嘴角笑意更甚,对着连云笑笑,低头夹了箸面。
连云气得想发作,赵谦及时地将面端来,“连公子请用。”
连云不悦地用箸在碗内戳了好几下,才开始吃面。
虽然有萧鸣珏这不做人的东西在,但是陇长的味道真的令人怀念。
吃完了,连云准备走了,萧鸣珏却还是安安稳稳地坐着,似乎是还不打算离开。
“喂,”连云忍不住提醒,“快宵禁了。”
赵杭连眼都没抬:“嗯?我这身份尴尬,不送了。”
连云无语至极:“我说这姓萧的,他不走吗?”
“赵将军,你们两个共处一室,算什么话?”
赵杭终于放下卷宗,抬眼看向他,好笑道:“赵府又不是只有一间屋子。”
“你若想留下住一晚,也不是不行。左右府上空得很。”
连云不死心地提醒道:“他如今可是督察院的人,你可别又被姓谢的抓到小辫子了。”
这回萧鸣珏终于悠悠开口:“连大人尽管放心,萧某做事有分寸,不会连累赵杭的。”
他说着,又掩嘴咳了两声。
看上去弱不禁风
赵杭的眼神转向他,微微蹙眉。
连云忽然想起青楼的相好给他讲过的一个词——绿茶。
萧鸣珏当初想抓他尾巴的时候可没见这般弱不禁风,下的可都是狠手。
要不是他机灵跑得快,如今怕是也成了这人的棋子。
眼见天色彻底暗下,再不走就要过了宵禁。
连云只得撂下一句:你自己当心。
然后甩袖离开。
夕阳彻底西沉,月悄悄冒出了个头。
赵杭见连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看了眼萧鸣珏:“你当初做什么了?他看这样子是厌极了你。”
她语气懒散,也只是好奇随口一问。
萧鸣珏低头看着已经空了大半的碗:“你会因为他而讨厌我吗?”
“?”赵杭将卷宗放下,觉着有些莫名其妙,“你们之间的恩怨,关我什么事?”
萧鸣珏抬头,笑了笑:“我瞧你们关系不错。当初我为了能抓到他把柄,对他多有得罪。”
赵杭摆摆手,“一般般吧。得罪就得罪了,反正他现在还活蹦乱跳活得好好的。”
她将卷宗推过去:“你瞧,这卷宗中写明了当年的五名负责人。这个王忠与谢家有关。剩下三个分别与王、陈、薛三家有关。可这第五人,却只有一个名字,林敬。”
“王忠负责原料运输,王、陈两人负责工匠管理,薛、林负责监工。”
“当年凉州城破后,王忠便意外死在郊外山上。而王、陈、薛、也相继死亡。不过半年,当初的负责人五个竟死了四个。这个林敬也消失不见。”
萧鸣珏指尖滑过这些名字:“林敬,这个名字我记得。我之前在吏部时查阅了十年前意外死亡失踪的所有官员,他是在我爹定罪后的一个月忽然消失。可当年城破的的罪由我爹扛了,并不会牵连这些负责人。他应当不是害怕被牵连而消失的。”
赵杭皱起眉头:“那他籍贯何处,家中还有何人?在长安曾与谁交好过?这些你还记得吗?”
萧鸣珏想了半晌,用手撑起脑袋,用力揉着太阳穴,“他籍贯……杭州。并未成婚。进工部时家中父母也已去世。”
“至于交好的人……”
他想了许久,摇头道:“吏部名册上并未记录这些。”
“但我记得,是有记录他住在前门巷中。”
赵杭思忖片刻,合上卷宗:“我明日去前门巷看看。”
萧鸣珏的脑袋仍撑在他手上,“你觉得,此事会与四大家族都有关系吗?”
赵杭抬头看了眼月色,沉默许久才道:“我希望没有。若陨铁一事四大家族都有参与……”
她轻轻笑了一声,“我们可就难办了。”
“先不说四大家会如何阻止我们查下去。就算真查到了什么证据,陛下也未必会定罪。四家同时出事,朝野必定动荡。可若不一次性解决,后患无穷。”
萧鸣珏将空着的一只手覆上赵杭的手上,轻声道:“没事,我们一起查。”
赵杭转头笑笑:“你督察院不忙啊?”
这一刻,他们仿佛回到十年前。
萧鸣珏摇摇头,笑道:“刚开春,没那么多事。”
赵杭转过头,又翻开卷宗看看:“我其实一直想不通一件事。若凉州城破真是陨铁被掉包。那十年前被掉包的陨铁,为何十年后才出现在陇长?”
“若当年王忠是受谢家指示掉包陨铁,那谢家早该将陨铁卖出去赚钱。那五年前我去陇长时,元戎多少都该出现陨铁的痕迹。可是都没有。”
“这说不过去。”
“王忠若是自己想贪了这批陨铁呢?”
萧鸣珏推测,但随后又摇摇头,“王忠家中无权无势,他就算贪了陨铁,也没地方销赃。”
“况且王忠亲缘淡薄,也没成婚,他贪下这一批陨铁,换来的钱用来做什么?”赵杭也皱眉,寒风吹过,她手不禁抖了抖。
长安的天气与陇长相差甚远。
初春了,还是这般冷。
且这冷是湿冷,寒气一股股地往骨缝里钻,防不胜防。
赵杭久在陇长,习惯了陇长的干冷,已经不习惯长安的湿冷。
萧鸣珏起身将外袍披在她身上:“大约人总是贪心的。”
“入夜起风了,回屋去吧。”
门外传来宵禁梆子的声音。
两人中间的气氛瞬间凝滞。
“你要不在我这留一晚,”还是赵杭先打破沉寂,她摸摸鼻尖,继续道,“府上空屋子很多。你随便找一间住。明日记得早些离开就好。”
萧鸣珏替赵杭拉紧了外袍的领子,轻声笑道:“好。多谢赵将军体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