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死寂。
屋外夕阳西沉,只余淡淡的光落在门槛边上。
赵杭就站在门槛边上,沉默着听完萧鸣珏的这番话。
一言不发。
半晌,她动了脚步,还是准备转身离开。
当初年少,太容易动心。
如今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他们都长大了。
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不该牵扯他人。
萧鸣珏眼见赵杭仍是要离开,眼底的疯狂愈染愈烈。
他扬手关了门,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赵杭。
“为什么?”
他离赵杭离得极近,呼吸喷洒在赵杭的颈侧。
滚烫的。
赵杭回看着他,轻声道:“不过少年戏语,做不得数。让开吧,我不想动手。”
萧鸣珏抬手,指尖微颤地抚上赵杭的脸。
他第一次这般放肆,撕下了温和有礼的假面。
“你为何还是不信我?”他声音因着先前改变音色仍有些沙哑,“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赵杭合上眼,遮住一闪而过的动摇和挣扎,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让开。”
萧鸣珏充耳不闻,手越攥越紧,指尖闪出金光。
赵杭皱起眉头,反手攥住他的手腕:“你想做什么?”
萧鸣珏惨淡地笑了一声,指尖金光更盛。
赵杭的理智告诉她如今的萧鸣珏很不对劲,但心底又觉得萧鸣珏不会真的害她。
眼见着萧鸣珏指尖金光愈发强烈,张元先死前的模样猛地跳出在她眼前。
她神色瞬间冷下,抬手一掌打过去。
这掌她留了些力。
萧鸣珏身体本就没痊愈,纵使赵杭收了力道,猛地喷出一大口血,靠在木门上,静静地看着赵杭。
“果然啊……”他呢喃着,嘴角露出点笑,眼神却渐渐失去焦距。
又吐出一口血,昏过去了。
赵杭愣了片刻,才冲上去将人扶起,颤抖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脉搏。
等感受到微弱的跳动后,她才像是回了神,吼道:“叫郭从临。”
郭从临背着个药箱,来得很快。
他这回把脉把得倒是快。
不过半炷香便起身对神色恍惚的赵杭说:“将军啊……萧军师这是做了什么事?”
赵杭抬眼,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话。
郭从临小心翼翼地继续道:“他如今气血亏空得厉害,又受了您一掌……”
他停顿了片刻。
“然后呢?”赵杭眼神终于清明起来,急切追问。
郭从临叹口气:“以后不可动武,或许好好养个三五年,还能恢复。”
赵杭嘴唇紧抿,眼神落在床榻上昏迷的萧鸣珏身上,指尖微颤。
郭从临见状也不再多说,只是道:“我先出去开药方煎药。”
但他在一只脚踏出门槛时又忍不住回头对赵杭道:“将军啊,我走南闯北半辈子,看人的眼光还是有一些的。萧军师其实人不错,先前病着也来医所帮忙。您总是一个人,赵老将军和顾夫人若泉下有灵,想来也是不忍心。”
赵杭回头看了他一眼。
郭从临摸着胡子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关门离开了。
赵杭在床边的交椅上做了许久,才略微踉跄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做到床榻边上,垂眸看着静静昏迷的萧鸣珏。
手下意识地就拂过他的眉眼。
当年的苗珏,虽有些冷漠寡言,但身手矫健利落,挥剑张扬肆意。
总之不是如今床榻上病怏怏的,仿佛只剩一口气的样子。
她又想起了当初在苗疆时,萧鸣珏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寥寥带过他被下毒一事。
忽然心中就涌起些后悔。
不该打那一掌的,明明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挣开他的。
可就偏偏听从了身体的下意识反应。
若她克制一下,或许现在萧鸣珏便不会躺在床上了。
赵杭的手滑过他的长睫,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她是没法再对萧鸣珏说出什么重话了。
可真要将他也拉进她与谢家的恩怨中吗?
谢家历经朝代变换而屹立不倒,底蕴深不可测。
“跟我绑在一条船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她难得自嘲地扯扯嘴角,看向床榻上仍紧闭双眼的萧鸣珏,才继续道,“赢了,你得不到什么。输了,你还得跟着我一起死。你那么聪明,那么会算计,应该知道这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她话音刚落,手下忽然传来微微的颤动。
萧鸣珏醒了。
他睁眼看着赵杭,先前眼底的疯狂绝望已消失不见,只有深水一般的平静。
赵杭将手从他脸上收回来,按在两人之间的狭小空隙中:“感觉如何?”
“我心甘情愿的。”萧鸣珏冲着她用力弯唇笑笑。
他听见了她先前那番话。
赵杭忽觉有些尴尬,摸摸鼻尖扯开话题:“我去给你端药。”
萧鸣珏如今没什么力气,却很轻易就拉住了赵杭的衣角:“别走——”
他小声地说。
“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的,”他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又咳了两声,继续道,“之前我以为你已死在十年前,所以只想着查清十年前城破真相,替我爹申冤后,便可以下去找你。我一人在这世上,活得实在没意思。”
他缓了缓,喘了口气,“可当我发现你没死,你还活着,我就改了心思。”
他说着歪了歪头,脸在赵杭手下轻轻蹭了蹭,“你活着,我与你一起。你死,我也与你一起。当初明明说好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他声音已变回寻常样子,柔和低哑,甚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与先前那偏执的模样判若两人。
赵杭垂眸看着他。
明明她才是那个掌握主动权的人,走或留,全凭心意。
萧鸣珏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模样,也拦不住她。
可她忽然就觉得,好像反过来了。
她一直没收回手,半晌,才开口道:“我要回长安了。”
萧鸣珏眨了眨眼,轻轻问:“谢家做的?”
赵杭笑了一声:“不知道,或许吧。总之我都得回去了。多打赢一场,陛下对我的猜忌就多一分。所以你瞧,我这艘船已经不安稳了,你现在来淌我这趟浑水,可不划算。”
萧鸣珏勉强撑起身子,平视着赵杭。
两人靠得极近,呼吸声清晰可闻。
“划不划算,是我决定的。只要这船上有你,对我来说,无论需要付出什么,都是最划算的。”
他低声呢喃在赵杭耳边。
外面风声凌冽,寒意逼人。
屋内热气滚烫,烧灼人心。
赵杭深吸一口气,终于道:“谢文伯这两年跟疯了一样一直咬着我。我回京,他必会对我下手。届时谁胜谁负未可知。”
萧鸣珏笑了一下,毫不在意,“十年前凉州城破,谢家脱不开干系。等我动作再大些,他大约也想弄死我了。我们是一样的。你不会牵连我。”
“我们不会输的。”
他直起手臂,更加靠近赵杭,呼吸间喷出的热气绕在赵杭颈部。
赵杭重重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妥协了,“等圣旨到了,我们一起回去。”
她冲萧鸣珏露出一个浅淡的,真心的笑。
萧鸣珏喉结动了动,低声笑开,“好。”
外头的冷风忽然又灌了进来,直直地吹散了两人之间的温热。
郭从临捧着碗药,站在门口,见两人回头,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药好了。”
赵杭一下起身,从他手中接过药:“你先出去吧。”
郭从临一步三回头地看了他们好几眼,才依依不舍地消失在拐角处。
赵杭关上门,又坐回床榻边,舀了一勺漆黑的药汁递给萧鸣珏:“喝吧。郭从临说你得好好养着。”
萧鸣珏神色却忽然有些复杂,看着赵杭嘴唇张了张,最终一横心道:“我不会对你下蛊的。先前招蛊,就是……就是觉着你见我招蛊应该担心我对你下蛊,就会对我出手。我的身体我清楚,你出手肯定挡不住……”
他吞吞吐吐了好一会,才一口气把剩下的话说完:“我受伤了你应该是会心疼的……吧,这样……说不准还能有转机。”
赵杭没看他,低头将盛满的勺子又放回药碗中舀了舀。
萧鸣珏见她一言不发,心中有些打鼓,刚想再开口解释什么,赵杭便开口了。
“我知道。”她又舀了一勺药,递到萧鸣珏嘴边,“你惯是会算的。”
她语气平静,听不出生没生气。
萧鸣珏乖乖张嘴把药喝下了,又有些小心地看向赵杭:“我……”
他知道赵杭不喜别人将这些算盘打到她身上。
赵杭看了眼他小心翼翼担惊受怕的模样,又舀了一勺药递过去,“我要是真生气,还能在这给你喂药?”
她猜出萧鸣珏是故意引她出手,好装可怜卖惨。
可萧鸣珏下得本够大,大到她明知一切,却仍生不起气来。
心甘情愿地被他算计。
萧鸣珏脸色终于松下来,一勺一勺地喝着赵杭喂过来的药。
“我以后不会了。”
赵杭喂完了药,将空药碗放回去,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能混到离入阁只差一步,没点算计怎么可能。”
她又看向萧鸣珏,“你有没有想过,十几年了,我们早都变了。或许你在意的只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我,不是如今的我。”
萧鸣珏一愣,继而眼神落在她脸上:“可那都是你啊,你一直没变。”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无药可救地对你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