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鸣珏再睁眼时,只觉得后颈还残留着些许疼痛。
眼前一片黑暗,不知是这地方太暗还是眼睛还未恢复。
他下意识地想活动手脚,下一刻,铁链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还被铁锁牢牢锁住。
身子微微前倾,手腕处就传来疼痛。
锁得真紧。他自嘲地笑笑。
整个屋子密不透风,一点光也不见。
萧鸣珏已经难以分辨自己究竟醒了多久,只觉得喉咙越来越干。
他仿佛被遗忘了一般,无论说什么,都无人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被推开,外面昏黄的天色照着来人的身影。
光线微弱,但萧鸣珏还是下意识地眯起眼。
“赵杭。”他喊了一声,只是许久未进水的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可怕。
门又被关上。
但没过多久,窗边的帘子被拉开。
光迫不及待地落进来。
萧鸣珏终于看清了这间屋子。
这不是牢房,倒像间卧房。
他就被锁在床边。
“你到底是谁?”
赵杭从窗边走过来,明明就几步之遥,她却走得慢极了。
萧鸣珏低头,轻轻笑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他像是体力不支,说这几个字就开始微微喘气。
赵杭终于站到了萧鸣珏面前,背着光,居高临下地看他。
他的黑眸中终于有了焦距,想来是看得见东西了。
赵杭心底猛地滑过这个念头。
但下一刻又被她生生扼杀掉,启唇问道:“你自曝身份,究竟想要做什么?”
萧鸣珏脸上的笑意停滞了片刻。
他脸上难得慌乱。
赵杭半蹲下来,与他平视,微微弯唇,轻轻说:“你很聪明。弓弩、珠串、万事通,你一步步地引我怀疑你,引我去查萧林,消息给得合情合理,水到渠成。”
“只是你漏了一点。”
赵杭微微弓身,靠近他,琥珀色的眼眸盯着他的黑眸,一字一顿道:“那副佛珠的画纸,是今年新纸。”
萧鸣珏终于回神,眼神的焦距也落在赵杭脸上,嘴角那抹笑意看着多少有些勉强的味道:“那又如何?”
赵杭声音更轻,不辨喜怒:“能分毫不差地画出十年前的佛珠纹路。要么手上有佛珠,要么就是当年给佛珠开光的主持。可当年给佛珠开光的主持——”
她的唇蜻蜓点水般擦过萧鸣珏的耳边,“不是陀善寺的。”
“会认为给佛珠开光的是陀善寺主持的,只有当年拿到佛珠的那一批人。”
“好了,”赵杭又站起来,垂眼看向坐在地面的萧鸣珏,“你究竟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风吹得帘子轻轻摇晃,外面泛黄的光线跳跃在萧鸣珏身上。
他一直低着头,看不清面孔。
赵杭却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好像也有谁,曾这样坐在她面前,身上金光跳跃,面孔模糊不清。
萧鸣珏的手从攥紧到放松,只用了片刻。
他终于抬头看着赵杭,轻声说:“我只是想你相信我。”
赵杭一愣,继而嗤道:“罪臣之子,你觉得我还会信?”
萧鸣珏忽然手中发力,刺耳的铁链碰撞声响起。
可他终是难以挣脱。
他只能盯着赵杭漠然的眼眸,缓缓开口:“你觉得,当年凉州城破,真是因为弓弩设计的问题?”
“赵杭,”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你曾经用过单□□,如今也用过,它的设计有没有问题,你应是最清楚的。”
赵杭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所以你那弓弩,果然是根据当年萧林的单□□改造的。”
“是,”萧鸣珏仍仰头看她,“我……爹的设计没问题,他从未背叛大魏,不该背上那等骂名。”
申冤的话,他的语气却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已知的事实。
赵杭蹲下,微微勾唇,“所以你自曝身份,是为了让我替萧林申冤?”
萧鸣珏合上眼,掩住了那双流光的黑眸,轻轻道:“不,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
“若我直接告诉你,我与萧林有关,你大约会怀疑我别有用心吧。”
他说着笑了一声,“所以我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法。只是……还是露馅了啊。”
他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句甚至要散在渐渐暗下的光中。
赵杭直觉他如今这状态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哪不对劲,索性直接问道:“你凭什么觉得,我知道了你的身份,就会相信你?”
萧鸣珏终于睁开眼,眼中倒映出窗外的流光,有些亮,也有些疯狂。
“因为我赌你会相信弓弩没问题,当年凉州破城的元凶另有其人。”
他甚至是带着点笑意,微喘着说的。
只是眼中的光亮实在有些惊心。
赵杭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淡淡道:“那你压上的筹码可真够大的。”
萧鸣珏弯起嘴角:“可我赌赢了不是吗?”
他停顿片刻,喘了口气,眼尾因着先前的剧烈喘气有些泛红,嘴角露出一抹笑,显得脆弱又疯狂:“否则,我现在就该在押往长安的囚车上,而不是在你的私牢了,对吧?”
铁链在他沙哑的声音中叮当作响。
赵杭没回答,只是闭上了眼,抬手将一把钥匙扔过去。
“我已将军报发回长安,报中苏言和我都为你请了功。你在长安也有自己的人手,记得提前知会他们一声。”
“我们的合作就此结束。”
她说着,站起来便准备离开。
萧鸣珏脸上一变,在她说话间飞快开锁,猛地站起拉住赵杭。
脚下却踉跄了下。
赵杭下意识反手扶住了他。
“你还是信我的,对不对?”萧鸣珏的黑眸盛满期待,闪闪发亮。
赵杭在他站稳后便一下收回手,平静道:“我信与不信,有关系吗?我们的合作结束了,此后桥归桥路归路。”
她说着忽然转身对萧鸣珏露出个浅淡的笑,“不过,我还是祝你扶摇直上,所得皆所求。”
这话确是真心实意。
她在用过弓弩后,便疑心当年凉州城破的真正原由,所以才会瞒下萧鸣珏是改造弓弩一事,就是怕有心人将萧鸣珏与萧林联系在一起,提前下手,断了她的线索。
而元戎突然配上陨铁甲更是蹊跷,此事,她必得回长安才能查出真相——当年的单□□是在长安造好了运来凉州的。
绑萧鸣珏,最主要是气不过他把她当傻子耍。
如今气也消了,两清了。
她要做的事,不必再牵连萧鸣珏。
就这样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是最好的。
只是萧鸣珏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他更加用力地抓住赵杭的手臂,手背上浮现出些许青筋,像是没听明白她先前的话,轻轻问道:“什么意思?”
赵杭甩了甩手,却没甩掉。
她闭了闭眼,“我说我们两清了,就此别过。”
“我做了这么多,不是想听你说就此别过这种话。”萧鸣珏从喉咙中挤出这句话,声音愈发沙哑,“赵杭,如今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共同的敌人,为何不能一起面对?”
“为什么不能一起?”
赵杭一用力,终于甩开了他的手。
“为何要合作?就算亲人尚且会背刺,更何况只是暂时利益相同的人?”
她面无表情。
萧鸣珏怔怔地看着她。
赵杭转身,抬脚,马上就要踏出房门。
萧鸣珏闭了闭眼,脸上绝望又带着些许希望的神色,像是落水之人抓最后一根浮木。
他启唇道:“顾杭,你等你当上大将军,我就去做你的副手好不好?”
他的声线完全变了,变得清脆透亮,不似寻常那般柔和低哑。
赵杭如遭雷击,直直地钉在原地。
她并不擅长记人的长相,却对人的声音有极高的敏感度。
萧鸣珏的声音与十几年前的少年声音在这一刻重合在一起,她终于想起来了。
“……苗……珏?”
赵杭回头,看着萧鸣珏。
她神色恍惚,微微张唇,声音很轻,像是怕再大点声就会打碎什么。
萧鸣珏却猛地喷出口血,斑驳了地面,和赵杭的衣角。
赵杭脸上少见地流露出明显的慌张,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怎么了?”
萧鸣珏剧烈地咳嗽两声,才撑起笑道:“没事。”
他的声音更加嘶哑,像是沙砾刮过瓷,有些难听。
赵杭沉默地定在原地。
忽然觉得这世界荒谬得可笑。
原来两个都是骗子。
萧鸣珏缓了半晌,才开口自嘲道:“还好这个身份还能留下你。”
赵杭闭了闭眼,“你……”
“当年我母亲精神状况极差,我爹忧心是凉州让母亲受了刺激,连夜让我带着母亲回苗疆修养。我并非有意不告而别。后来城破,我们赶回来时我爹已成了众矢之的。那时母亲几乎要疯了,是柔冥的母亲救了我们,将我们送回苗疆。”
萧鸣珏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番,又望向赵杭,黑眸透亮:“我当年按着苗疆习俗取名,名为苗珏。萧鸣珏这个名字是后来我自己取的。”
“声音是因为在苗疆时被下毒,坏了嗓子,才便成这样的。”
“我没有再骗过你了。”
他一连串地说完,掩嘴咳嗽几声,才抬眼看着赵杭,湿润的黑眸中盛满祈求:“当年不告而别是我的错,如今不要推开我好不好。我绝对,绝对不会再骗你了,也不会再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