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被她推开的门中呼啸而入,伴着彻骨的寒意。
赵杭手却握紧了剑:“怎么死的?”
“自尽。”
赵杭放下剑,回头看了眼萧鸣珏,但今夜的月光实在太暗了,她看不真切。
“我去看看。”萧鸣珏声音漠然。
赵杭跟上去:“我与你一起去。”
萧鸣珏试探性地握住赵杭的手,见赵杭没甩开,便继续握着,低声道:“好。”
琢盈是在大长老的屋内自尽的。
她半趴在桌案上,若不仔细看,仿佛只是睡着了。
桌案前还有一个半空的药瓶,瓶身沾着些紫色。
是琢苗配出来的毒药。
萧鸣珏神色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尸首。
上前探了探她的脉息,静悄悄的。
他又收回手,退后几步,问道:“何时下葬?”
他语调毫无波澜,仿佛眼前死的人与他毫无瓜葛。
可这人,既在他绝望之时给过他希望,又在他敞开心扉时狠狠地用刀刺向他——要他去死。
他从十二岁开始,就一直在被放弃。
早习惯了。
况且,琢盈甚至没有真正接纳过他。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一个用来换母亲性命的工具。
虚情假意的一段照顾,有什么值得他悲伤的?
赵杭转头看他,只见他面无表情。但她却莫名觉得,他不该这么平静。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勾了勾萧鸣珏的手,轻声道:“我们可以延后一日,等她下葬了再走。”
大长老闭了闭眼,“今夜便会下葬。”
赵杭蹙眉,这般着急吗?
但这是苗疆族内之事,她也不好过问。
萧鸣珏伸手拿起了桌上的药瓶,平静道:“我和赵杭先回去了。”
大长老艰难地张了张口,干涩道:“最后一程了,你是苗主,也不送送吗?”
萧鸣珏突然松手,药瓶滚落在地,碎成好几片。还有些紫色药液缓缓在地上流淌。
他面无表情:“我不是苗人。”
说罢,便拉着赵杭离开。
两人离了大长老屋子有一段距离,萧鸣珏才停下,弯腰扶着膝盖,垂下的黑发遮住他的侧脸,赵杭看不清他的神情。
两人离得很紧,但赵杭却只能听到轻微的风声。
她犹豫着伸出手,覆上萧鸣珏微微弓起的背,然后轻轻拍了拍。
萧鸣珏很快就起来,冲着赵杭笑了笑:“没事。你先回去吧。”
赵杭却在原地不动。
“我陪你。”她轻声道。
风呼啸而过,带着满腔寒意。
但萧鸣珏觉得空荡荡的胸腔忽然被什么填满了。
他忽然想起,其实他也放弃了一个人。放弃那个愿意拉着他一起往前走的人,放弃了那个一脸认真地对他说:“血脉凭何能决定一个人?每个人的存在都有意义。你瞧,那些你救下的人,难道他们希望你不存在吗?”
但数年后,这个人虽然不记得他,但仍愿意伸手拉他一把。
“我想去琢盈家。”萧鸣珏沉默半晌,开口道。
他以为赵杭会问为何,但赵杭带着点笑意抬抬下巴,示意他带路。
“不过,这时去她家,会不会惊动了其他人?”
萧鸣珏微微弯起嘴角,拉起赵杭的手一跃而去。
他的声音有些轻:“不会,琢盈住得偏僻。”
琢盈的宅子看上去要比琢苗和大长老在后山的宅子都小些。门上甚至没上锁。
萧鸣珏推开门,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屋内只有月光照进来的零星的光。
萧鸣珏借着这个光看到了正堂上挂着的母亲遗像。
画上的琢苗看上去很年岁不大,梳着陌生的发式,额前缀着珠子,脸上洋溢着笑——与萧鸣珏记忆中的截然不同。
不是他十二岁之前温柔却带着病气的笑,也不是他十二岁之后的强撑起的比哭还难看的笑。
画像下面是张四四方方的木桌,四角都放着木罐,密封着。
萧鸣珏上前拎起两个,赵杭也上前想拿起另外两个。
却被萧鸣珏阻止:“别,这些东西——”
赵杭:“有害吗?”
萧鸣珏迟疑了几秒。
赵杭已经利落地将剩下两个木罐拎起来。
“我说了,今夜我陪着你。”她轻声笑道。
萧鸣珏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冲赵杭露出个极淡的笑,然后拎着木罐走到外头。
月光如水,罩住了赵杭、萧鸣珏,以及他们手上的木罐。
萧鸣珏一一打开密封好的罐子。
有两个木罐里满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蛊虫,密封的罐口一被打开,虫群就疯了般地挤到罐口,但仿佛又在忌惮着什么,不敢爬出来。
两个罐子口边密密麻麻地布满黑色的蛊虫。
还有两个里面各放着一张黄纸,纸上写着猩红的字迹,还有一张萧鸣珏的画像,和琢苗的画像。
琢苗的画像看上去被保护得很好。萧鸣珏的画像上是十多岁的他,稚气未脱,已有了几分日后的美人面。
只是上面沾着不少血迹。
萧鸣珏又迅速将几张纸揉成团,露出讥诮之色:“果然如此。”
赵杭:“是何物?”
萧鸣珏似不愿多让赵杭看见,又将纸塞回去,轻描淡写:“我和母亲的生辰八字。”
赵杭一下明白了。
这大约就是琢盈想用萧鸣珏换琢苗复生的禁术。
她心下有些担忧:“对你有害吗?”
萧鸣珏低头注视着这些罐子,轻声道:“没事的。生死之事,岂是一人之力可改?”
良久,他又开口说道。
“烧了吧。”
月色好像有些暗了,赵杭转头,只能看见萧鸣珏线条凌厉的侧脸,他的神色隐在黑暗中,难辨悲喜。
她莫名地心揪了一下。
“好。”她说着便拿出身上的火折子。
萧鸣珏却又按住了她的手,脸上似有些无奈:“开玩笑的。苗疆对已逝之人的遗物看得很重,大长老要是知道,怕是又要怒气攻心了。”
假的,其实他是不想让赵杭沾上这些阴诡的邪术。
这些脏污的东西,他一人处理便可。
火折子还在赵杭手上,她摩挲了两下,笑了一声:“我们刚刚谈好的合作,她不会为了这点事翻脸。”
她的视线从木罐转向萧鸣珏,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我来当你的同犯。”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在两人之间,热意蔓延开来,连深山中的寒风都难以吹冷。
说罢,她一抬手,燃着的火苗舔舐上漆黑的木罐。
蛊虫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伴着夜风呼啸而过,更添寒意。
萧鸣珏连阻止都来不及,便见火苗吞噬了四个木罐。
他慌忙将赵杭推远几步,生怕有爬出来的蛊虫沾上赵杭。
已有些蛊虫耐不住高温,拼着被金蚕吃掉的危险也要从罐中爬出来。
地上很快有了不少黑点,伴着吱吱的声音,在死寂的夜中愈发刺耳。
萧鸣珏迅速放出金蚕。金蚕瞬间变大几倍,扭着身子喜滋滋地吃地上的口粮。
他顺便用脚尖碾死了几只漏网之鱼。
等爬出来的蛊虫清理得差不多,萧鸣珏才转身拧起眉头看着赵杭。
赵杭弯了弯唇:“放心吧。若有东西近我身,我自会察觉。”
她猜到了萧鸣珏那点心思。
但她也不是需要萧鸣珏一直护在身后的废物。
说着,她也将萧鸣珏拉后几步,隔着些距离,静静地看着虫群的声音慢慢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黑烟一缕缕地向上飘散,伴着烧焦的味道。
无论何物,烧尽后,也不过是一捧灰,一缕烟,风一吹,就散了。
萧鸣珏将旁边的水缸踢翻,水浇灭了最后的火星。
只剩灰烬,和一些被碾死的蛊虫尸体,密密麻麻地布在两人前方。
尘归尘,土归土。琢盈,母亲,我与你们,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