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老嘶哑的声音又响起，不似先前那般冷意尖锐，反而有些许哀求：“不要杀她。”

    萧鸣珏回头看看她，恍惚间似乎能从她苍老的面容中看到几分母亲的影子。

    都在求他，放过琢盈。

    他掩去眼底那点嘲讽，淡淡道：“看赵杭。”

    大长老神色复杂地看着萧鸣珏，这个她在世间的唯一亲人——却有着一半她极其痛恨的血脉。她其实是不喜萧鸣珏的，但如今心里却泛着莫名的情绪。

    当年她误在萧鸣珏饭食中掺了蛊毒，妹妹与她吵了一架，便说要带萧鸣珏去后山住。她自知理亏，也不敢多说什么。

    她还以为，此事便到此结束了。

    没想到，这背后还有琢盈的手段。

    而自己的妹妹——

    “她当年给你下毒，是她之过。等琢盈醒来，我会按族规处置。放过她，我会好好给你们解毒。”大长老轻叹一声，仿佛一下憔悴了许多。

    她已经没心力去思考这些是是非非了，她只想护好每一个族人。

    赵杭转头低声问萧鸣珏：“族规会如何处置她？”

    萧鸣珏想了想：“大约是关进祠堂之类的，总归我没死，不会有什么太重的处罚。”

    赵杭张了张口，却不知该不该说出口。萧鸣珏废了筋脉，还差点被施下禁术，而琢盈却只有轻飘飘的关进祠堂？

    可是——

    萧鸣珏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与她咬耳朵：“不必顾虑我，如何做对大魏好，你便如何做。”

    赵杭的目光与撞进萧鸣珏的眸中，看见他脸上那点狡黠的笑意——仿佛真的毫不在意。

    “放过她吧，琢之。”大长老又说了一遍，声音暗哑。

    其实到了这地步，萧鸣珏与赵杭也不能真正再杀了琢盈。但她仍是不断地请求萧鸣珏，想听萧鸣珏说一句——我放过她。

    仿佛这样，那些沾着痛苦的挣扎过往就能一笔勾销，苗疆就还是那个和谐安宁的苗疆。

    萧鸣珏见赵杭沉默着不说话，其实心里是有些欣喜的——赵杭在顾虑用自己痛苦与大长老谈判，那是不是说明，自己在赵杭心里多少有了些分量？

    他突然伸手揉了揉赵杭的头，对大长老说：“要我放过她，有条件。”

    大长老脸上第一次露出些喜色，赵杭也转头看他，眼神有些怔愣——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他的动作。

    萧鸣珏收回指尖，感受着那点亲密带给他的满足，笑了一声：“条件赵杭与你谈。”

    大长老神色一怔，继而那点喜色又消失了：“你是，彻底站在魏人那了吗？”

    “这重要吗？”萧鸣珏淡声道，“我娘临终前只是让我将苗疆带出深山，我现在将走出深山的机会给你们了。我们之间已无瓜葛。这也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赵杭看向萧鸣珏的眼神里有些复杂。她知道这种与亲人断绝关系的滋味。当年她还能与阿姊互相撑着。而萧鸣珏，好像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萧鸣珏说出这话时，却感觉身上的枷锁轻了不少。

    他很早便知道，母亲，苗疆，其实都未曾真正接纳过他。

    外头的夕阳已只剩半个影子。

    萧鸣珏开口对赵杭道：“你与大长老先谈吧，琢钰先前被我打晕了，我现在过去看看。”

    其实他只是找个借口离开，让赵杭能毫无顾忌地与大长老谈判。

    赵杭微微蹙眉，萧鸣珏却一把将一黑色匣子塞进她手中，语带笑意：“这匣子你拿着，放心谈，她现在正是矛盾的时候，最好能在苗疆与大魏的和谈中为大魏多争些。”

    他狡黠地冲着赵杭眨眨眼，看上去满是少年气。

    赵杭心尖一颤，只觉得有莫名的什么悸动从脊椎处传遍全身。

    萧鸣珏已经走了出去，留她与大长老，还有尚在昏迷的琢盈独处一间。

    大长老神色不明，不知在想什么。赵杭也没开口，反而摩挲着萧鸣珏给自己的那个黑匣子。匣子被她推开了一半。

    屋内的大蛇突然飞快地游走到大长老身边，眼神忌惮地看着赵杭。

    大长老一愣，上前几步看向赵杭手中的黑匣——自然也看见了其中小小的，黑金条纹遍布的蛊虫。

    赵杭猛地关上匣，看向大长老。

    琥珀色与墨绿色的眼瞳四目相对。

    大长老仿佛一下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脊背都有些弯了。

    “没想到，他能养出——”

    她后面的声音轻不可闻。

    赵杭一挑眉，猜到萧鸣珏给自己的黑匣中多半是什么了不得的蛊虫。

    大长老捏了捏眉心，声音低哑：“说吧，你想要什么。”

    终究又是她最先落了下风。

    赵杭：“我其实想先知道，这是什么？”她举了举手中的黑匣。

    大长老：“金蚕蛊。族规有定，谁养出金蚕蛊，谁便是下一任苗主。上一任苗主是我的两个妹妹。这一任……”

    赵杭皱皱眉头，那这大约就是萧鸣珏傍身之物，怎么这么轻易就给了她。

    大长老又道：“他能养出金蚕蛊，在苗疆已无人能害得了他。”

    赵杭摩挲着黑匣，良久才缓缓开口。

    另一边，萧鸣珏刚出门不久，便撞上面色苍白的琢钰。那只她养了许久的蜈蚣已经被金蚕吃得一干二净了。

    琢钰面色苍白，见到萧鸣珏却不敢与之对视，垂下头，轻声喊了一声：“琢之。”

    她大约是听到了琢盈当年对萧鸣珏做了什么，剧烈的冲击下，不知该如何面对萧鸣珏。她想起自己先前还义正言辞地对萧鸣珏说：这是为你好。只觉得无颜见他。

    琢盈当时是告诉她，琢之被那魏人女子迷了心，而那魏人只是利用琢之来打探苗疆在何处。若不阻止，琢之定会走上苗主的老路，被辜负而自尽。而苗疆，也有危险。

    她只觉得自己蠢得可以，就这般白白被琢盈当枪使了两回。

    “对，对不住，”琢钰天赋不差，在苗疆地位不低，甚少与人低头，此时道歉的话说得有些磕磕绊绊，“差点害了你们。”

    萧鸣珏没说什么，突兀问道：“其他人也像你这样想吗？都想出山吗？”

    从琢钰的话中便能看出，她对魏人并无偏见。且她是想出山的，年少气盛，一直被关在山中，自然心有不甘。

    琢钰一愣，继而微微点头。其实与苗疆有深仇大恨的是元戎——当年元戎屠戮，还带走了他们两位苗主。

    而与大魏，只是几场十几年前的苗疆主动挑起的摩擦，大多人已渐渐淡忘。

    萧鸣珏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不过他没急着回去，反而直接坐下看着夕阳西沉。

    琢钰迟疑几秒，也坐到他身边。

    萧鸣珏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挪了挪，琢钰没发现，只是盯着夕阳道：“出去了，就能看见更大的夕阳了吧。”

    萧鸣珏语气淡淡：“外面不似深山，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不少，但能一展抱负的地方也不少。”

    琢钰脸上露出期待之色：“我真的很想，出去看看山外边的天空。”

    萧鸣珏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琢钰又转头道：“琢之，你喜欢那个魏人吧？”

    萧鸣珏转头瞥了他一眼，神色淡淡道：“你这性子出去多半会被人打的。”

    琢钰疑惑了一下，但没在这上面纠结，而是坚持前一个话题：“盈姨说，魏人可能是来利用你。我知道，这大约是她骗我的。但是，你是苗人，她是魏人，她能毫不设防地相信你吗？”

    萧鸣珏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琢钰，神色凛冽，冷声道：“你说错了，我不是苗人——”

    “可你养出了金蚕蛊——”琢钰神色一变，也起身皱眉道。

    萧鸣珏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金蚕蛊只是我保命的手段。苗疆与我，今后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我从前不是苗人，日后也不会是。”

    “你是要背弃苗疆，转投大魏？”琢钰的语气中难掩指责。她虽对大魏没偏见，但对苗疆感情极深，自然看不得她的族人不承认自己苗人身份，反而与大魏站在一道。

    萧鸣珏微微勾起嘴角，声音轻柔：“不，赵杭在哪，我便在哪。”

    琢钰愣神了几秒，萧鸣珏已渐渐走远，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她忽然有种感觉，这或许是萧鸣珏对苗疆最后的告别。

    夕阳彻底落下时，赵杭也与大长老谈了初定的合约。

    她推门出来时，萧鸣珏正在屋外的围栏上坐着等她。

    见她出来，冲她笑了笑。

    “如何？”

    赵杭：“挺好的。等回去再与杨启相谈一番。话说回来，大长老看到你给我的蛊虫后，变得越发好说话了。”

    萧鸣珏耳中只听到了杨启二字。他忽然意识到，赵杭与杨启的关系，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也深重许多。

    他磨磨牙，咽下心底那点子酸味，强装淡定道：“今夜再喝一次药，我们明日便启程回去吧。”

    等赵杭回去，杨启也就该滚蛋了。

    赵杭没发觉萧鸣珏细微的不对劲，点点头，与他在朦胧的月色中向琢苗与萧林一同建成的木屋走去。

    月色下影子被拉长交缠在一起。

    萧鸣珏回头看了一眼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影子，气终于顺了几分。

    药喝完了，洗漱沐浴过了，门却又被推开。

    已靠在案几上闭目的萧鸣珏不耐地睁眼，看向来人。

    躺在榻上的赵杭也已起身握剑，目光警惕。

    来的是大长老。

    “琢盈死了。”

    她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只听得到干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