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第一批粮食已经装上了车,宋云归所乘的马车动了起来。她身边现下也都堆满了谷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香谷香。
她仍掀开车帘向后张望着,城墙边上的火似乎已经被洛阳城内的士兵扑灭了大半,天色已然泛浅,却不知是因为浓烟还是日光。
起义军虽有后方村子做据点,然他们近来大半时间都驻扎在山中,口粮供给不上,副指挥使便提了这个法子。
洛阳城郊有片军田。今夜,在看守在梦中被迷晕之时,还长在地里的谷子被悄无声息地收割,堆在地里成捆的谷子也被尽数搬走。起义军大都是农民出身,做这些是再熟练不过的。
车轮一圈一圈转动着,压歪了一丛又一丛枯黄的野草,吱哑声碾着脆响,引出了潺潺的水声。
马车终于停下,宋云归将身旁的一垛谷子往侧拨了拨,掀帘跳下了马车。
清澈的水汽扑面而来,身上的披风却安稳地隔绝了寒意。
“女冠,您快去过桥!”
“咻——”
赶车的李十一从前头儿过来,他的声音和不远处破空的哨响重合。
几只惊鸟飞速掠过,那扇动的翅膀仿佛正托着所有人的心跳。
“他们追出来了!动作都快!”李十一当即反应过来。
骑马的下马牵马,后面的拉着独轮车才赶上来的也冲向河边,接应的人迎上去扶着车,又有人将马车里的谷子搬出来。
而马车到了山里就成了累赘,李十一将车辕松开,将马放出来牵住。
宋云归点点头,掀开帘子把车里剩下的一捆谷子抱出来。能帮一点忙是一点。
此段洛河的河面虽不太宽,水流却十分湍急,若要直接趟过去并不容易。
桥是几艘小木舟串起来的浮桥,若追兵赶上,把绳子解开,小舟顺流而下,浮桥不在,追兵也就被拦住了。
宋云归提着口气,一脚踏上第一艘小舟。
小舟并非紧密连着,空隙不大,若不留神踩空了,身子一歪,自己会落水不说,前后都是人,碰着,便是全军覆没。
宋云归紧紧抱着谷子,小心地看着脚下,极力排除小舟微微晃动带来的眩晕,踩着前面汉子稳稳的步子,终于将桥过了大半。
面前只差最后一艘小舟时,身后忽而又响起了哨音。
前面的汉子赶忙一步跨过小舟,让到一侧,有些仓惶地站在岸上向后望了一眼,宋云归也赶忙咬牙迈过,终于重新踏上不再摇晃的坚实土地。
这回的哨声,又是何意?
宋云归来不及思考,先奔向岸这边候着的骡子、牛车,将怀里的谷子堆上骡身上的驮子。
不远处又传来连续的咻声,宋云归猛地一惊,突然意识到那不是哨声,而是箭矢穿空的声音。
他们追得这样紧,定是骑马,洛阳少骑兵,这马上射箭的功夫……是瑱北人?
洛阳绝不缺粮,况且洛阳从前对周边的起义反应不大,这一回,何以穷追不舍?
后一批运粮的队伍此时也终于赶到河岸,宋云归望见了队伍后头一手提着雁翎刀、一手牵着马的林择耀,却还未见李月在。
众人帮着对岸的人过河。队伍里有几人中了箭,有的已神志不清,被人揽着挟着过了桥。
最后一批人才上了桥,黑暗中几道人影踏着马蹄音破出来,而他们身后,锐利的箭羽将令人心悸的啸响戳在离岸不远的地上,甚至没入河水。
为首的是李月在,身上也背着弓箭,一到岸,他就立即飞身下马,又抚了抚马的耆甲,马儿便打着响鼻调过头去奔回黑暗。
他身后李二等也如此照做,马儿冲撞向后面赶来的敌人,不断射来的箭羽终于暂时停了下来,几人立即踏上浮桥。
几个伤员被扶上牛车,大夫留在山谷里,现下没人懂医理,读过几本医书、前世在陇西军营里帮过忙的宋云归咬牙站出来充数。
于是牛车外的情形,包括李月在,都被她抛在脑后。
其他几位的伤都浅,擦伤、或是箭矢已经拔除了,方才已被车内另一个小童大略处理过一遍,暂且不急。
现下眼前的是最严重的伤,旁人都道自己五大三粗,有些不敢动。那箭直中人后肩胛骨,箭杆之前已折断了,箭头还深嵌在血肉里。
幸好她从前见过这样的伤,若是再往旁偏偏,后心中箭,她当真要手足无措了。
要包扎必须拔出箭头,宋云归将手边的细麻布叠了叠递给伤员,示意他咬住,他却摇摇头。
宋云归抬起眼,“拔箭很疼,莫到时候又把下唇舌头给咬伤了。”
那人仍摇摇头,他的头发是极为随意地拢在头顶,由布条扎着,一路奔波,此时已十分凌乱,碍于她,衣服并未全解,只露出了后肩伤口,却坐得十分稳当,仿若那箭不是落在他身上。
“包扎用的布,留着用吧,我咬着,糟蹋了。”
宋云归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洁净的细布,心里升起一点羞愧,不再说话。
定了定神,她撩开袖口,“呲啦”一声,将里衬利落地撕下一段来,照旧叠起来递给那人,“我手生,待会您……您放心,我一定会尽量小心些。”
宋云归又仔细看了看这箭头的角度方向,心略略松了松,幸好这箭头没有倒刺,也未伤到骨头。
宋云归用小童摆在旁边的烧酒将要来的小刀浸过,深吸一口气,凝神屏息沿着箭头边缘将它一点一点剜出来,箭头刚一剥离,外面突然一阵喧闹,牛车忽地一动,车内人的身子都不住地一晃。
此时,车内是争分夺秒,车外也同样惊险万分。
之前洛阳城出来的瑱北人穷追不舍,又时时放冷箭,起义军都是中原人,哪里会得马上射箭,武德司又是惯使刀的,李月在便取了弓箭,带着李二几个断后,总算是令对面缓下了。
而李月在终于到岸上桥,追兵便至,为首的瑱北大汉挽弓稳稳对准了李月在。
在这桥上,左右都是河水,如何避得开?
千钧一发之际,李月在轻喝一声“稳住”,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来,对准连着岸上桩子的绳子狠狠一扎,几个小舟瞬间接连着顺流划出一道弧线。
与此同时,箭羽挟着靡坚不摧之力射来,堪堪擦过李月在的脸颊,带起一道血痕。
那大汉立即复取箭拉弓,却被后头一句“且慢”拦住。
“王子下令格杀勿论,你敢拦我?”那大汉怒道。
“若杀了他,惊动朝廷,可与你我大计均无益处,”竟是沈三郎骑马赶上,肃声劝道,“你们王子,可不能完全掌握我们大燕朝廷的弯绕,这样做,只会徒增变数。”
大汉终被说服,放下弓箭来。
他们说话的功夫,李月在一行人终于攀扯着上了岸,李月在似有所觉地回头,对上沈三郎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无心理睬这些,转头登上起义军牵来的马。
由起义军带路,他们跟在后头。危机暂时解除,心神松懈,李月在想起宋云归不会骑马,骡子又都驮着粮食,忙环顾四周,却未见她。
他向不远处有些面生的起义军问道,“您可知,随第一批来的那位女冠在哪?”
“原来那位姑娘是个女冠?她可算帮了大忙,大概正在后头牛车里,替受伤的几个弟兄包扎呢。”
而这头,牛车终于渐稳,眼见箭头又要粘进伤口,她忙道,“您忍忍!就好!”话未落便眼疾手快将箭头咬牙彻底剜出接住、扔到一旁。
身前人轻哼一声,一股新鲜的血腥气顿时涌出,未待更多的血流出,宋云归另一手也立即握起一把草木灰敷上伤口,而后忙迅速用烧酒净了净手,又拿起方才的细麻布将伤口细细缠上、顺带固定住了左臂。
他们这些人,一不小心使过了劲,不固定住,伤口就白包了。
“好了。”宋云归终于长舒一口气。
那人却未应声,她又补充道,“您这边不能碰着,换个方向靠着坐罢。”
那人似才回过神,将口中咬住的布巾扯下,正待转过身,却忽地一晃,宋云归忙扶住他,却发觉他瞳色发浅,比旁人的显眼许多。
然来不及细看,他便渐渐合上眼,似是陷入昏迷。
宋云归随即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环顾四周,发觉车上的人大都闭着眼紧皱着眉,醒着的也都将将昏去,只小童眼睛晶亮,目光里也透出担心来。
受伤失血是易困倦的,这些人面色发白,也确是失血的样子,可这些人伤并不重,不至如此啊。
宋云归到底医术不精,不知眼下究竟是何状况,也只扶着那人坐好,便又扯下袖口一块布,将地上的箭头包起来揣好,又安慰小童道,“别担心,咱们能做的都做了,等到了就好了。”
那小童乖巧应了,宋云归露出点笑来,抚了抚他的头。
终于将众人安置好,宋云归得空,仔细打量了方才重伤那人几眼,才发觉此人眉高眼深,虽比不上瑱北人那么夸张,却也可称得上深邃,只不过他衣着打扮、说话情态都与人无异,才令人不觉突兀。
却不知此人有什么特殊来历,还是只是相貌有所不同呢?方才观他受伤时的种种,又不像是可疑之人,倒是难得的人才。
可惜如今想着这些也无用,现在只盼能早点平安到了驻地,暂且安顿下来,才好处理。
正待看看外面是什么光景,车帘却被先一步掀开,惊了她一跳,定睛一看,见是李月在骑马在侧,忙松了气,又见他脸颊沾血,心又提起来。
“大人,您受伤了?”怕吵了身后的伤员,她轻声道。
“不过被箭蹭破些皮,无妨。”李月在同样压低了声音。
话虽如此,宋云归见李月在也是面色苍白,仍是放不下心来。
“我见您脸色不好,骑马劳累,不若乘牛车挤一挤罢?”
车外的人摇摇头,“都是伤员,这么多人歇着刚好,怎好劳动他们给我挪地方?”
要是她会骑马,此时一换,岂不正好。宋云归在心里叹口气。
李月在却是好像能读懂她的心思一般,“你想学骑马吗?”
外边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愈发苍白,他的一双眼睛却因此如春水悠悠,望得人简直忍不住要伸手拨弄出几圈涟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