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兄妹吧?你哥哥疼你,前天早上急哟……”
李月在一走到门口,便听来帮宋云归换药的女人在里头笑道。
他皱了皱眉,心里又不知怎的,生出一点不满来。
“啊,是呢……我,我哥哥他一向待人很好的。”
宋云归的声音仍有些闷闷的,透过门传出来,更显得模糊了。
他心里那点不满却因此莫名散去了,他换了一只手端药,另一只手敲了敲门,“可好了?药煎好了,须趁热喝的。”
“已经好了,您请进来吧。”女人高声回道。
李月在推门进去,却见宋云归忙底下头的模样来。
他将药碗递给她,“小心。”
宋云归赶忙抬起手来接过去,头低的更低了些。她在轻轻吹药。
“我已经放凉了一会儿,想来不烫的。”见她如此,他补充道。
宋云归仍低着头,闷声道,“我知道,谢谢您。您在门外站了多久?怎么不早问一声……”
李月在忽然福至心灵,平生第一回说了谎,还是为了这样的事。
“没有,我才到便敲门了。”
宋云归松口气,点了点头,端起碗来一口气把药喝尽,皱了会眉挤了会眼,才长舒一口气来。
然后她抹抹嘴,站起身来,“我去洗碗。”
“我来吧。”
“没事的……我刚才说过待会儿我自去烧水的,您身上也带着伤,还这样劳动……”
宋云归转过身向女人道谢行礼,便端着碗疾步出了门。
李月在叹了口气,深知她的性子,也并不拦她。
“哎呦,感情可真好,羡慕哟!”女人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站起身来,感叹道,“可恨那天杀的流民,这样祸害人!好在你们没事……”
李月在连连道谢,将女人送出门去,望着那女人的背影
这里的人……似乎并不喜欢起义军。
本以为大家原本同为农民,遭遇差不多,会有同病相怜之感,不说支持,也不至于像城里人同仇敌忾才是。
过几日,他们养好伤,便随收留他们的刘叔去田里探一探罢。
*
宋云归弯下腰掀开锅盖,蒸汽腾腾伴着饭食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眯着眼睛、兜着布巾将陶钵端到灶台,又将蒸了粗粮窝头的盖帘拿上来。
待蒸汽散去些,她去橱柜取出食盒和木勺,将陶钵里的炒杂菜舀出来塞进窝头里。
炒杂菜里添了菠菜香菇鸡蛋,色香味俱全,里面还有脆生生的红萝卜,炒过了更香脆可口。
前世时,后来世道乱了,真人便让观里的杂使想回家的便尽归家去,观里缺人手,她帮衬着,学会了不少。
她做出来的东西虽不能说好吃,倒也还算能吃呢。
材料有限,做不出太丰盛的东西来,也只好如此了。
宋云归将食盒装好,便提着出了门。
一路上,遇见不少拎着镰刀铁杈、拖着钐子的村民。如今还有些晚麦在地里没收,天快冷下来,收获还须加紧收尾。
洛边村的人,日子都过得很好——他们的地都是自己的。
听张姨,也就是那位大夫家的女人说,他们这里的人,儿女多是在洛阳城里做工、做生意的,也有到大户人家府上做事的,遇上年景不好的时候,靠着儿女帮衬也多能度过去。
大概这也是他们不喜流民的原因:他们起义了,洛阳便要封市,儿女做不成生意,少了收入,可不是要不高兴了。
宋云归是要给李月在他们送午饭去。
自他们修养得差不多后,便开始到地里给刘叔帮忙——刘叔的地不大,他们又人多,有时候也会去邻居那儿。
因此洛边村的人都待他们很和善,还有一点对他们遭遇流民的同情。
不过,也并不全是这样。毕竟他们初来乍到,成分不明,总有多心怀疑的人——最近世道乱呢。
走了不多久,宋云归便看见不远处在田里挽着袖子一脸认真地拾麦子。
“大……”,宋云归刚吐出半个字,便见李二在李月在身后向她使眼色,心里一急,忙改口:
“阿月!”
之前李月在交代说,在外人眼里他们便是刘叔在幽州老家的亲戚,莫再叫主子大人一类,态度也须如常。
一时竟差点忘了。
喊名怕是有人认识,叫字,又不顺口,结果……
宋云归忽觉太阳晒得很,她不自在地抹了抹脸,却没能抹去脸上的热度。
一定是喊得太大声,震得吧?
在宋云归胡思乱想之际,一个影子渐靠过来,遮去了太阳。
“怎么了?”是熟悉的声音,却比平时温柔许多,像滴在山间石的泉水。
宋云归抬起头,对上李月在含着笑意的眼睛。
太阳被遮去了,她却觉得更热了。
*
几人寻了一个树荫坐下,一起吃午饭。
“怎么样?”宋云归有些期待地望着他们。
李月在望着宋云归明亮的眼睛,笑着点点头,“很好吃。”
旁的几位都低着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有刘叔舒舒坦坦地靠着树,就着早上就拎来的酒,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爹!”
清脆的女声在背后响起,宋云归循声望过去,忽而一抖,忙又转过去,低下了头。
她见过这个女子。
那天和六娘蹲在门房附近,那个替沈夫人传话的侍女。她特意望了一眼,她还记得那个侍女的长相。
原来,刘叔的女儿杏儿,是在沈家做侍女!
她一定认得自己!
杏儿走近了,“爹,你又喝酒!”她先看见了正对她的李二几人,困惑道,“这几位是……?”
“哦,幽州来的远房亲戚,你不认识,被流民劫了道,走投无路,便投奔了这儿来。”刘叔见女儿来了,默默放下了酒瓶,又把酒瓶子往身后放了放,一面道,“才月中,你怎么回来了?”
杏儿应了一声,越走越近,眼见着就要转过来望见她。
宋云归正慌到极点,忽而被人一把揽过,侧过身去。
李月在抚了抚她的头发,袖子正好遮住了她的脸。
“不舒服吗?可是上午累着了?”李月在低下头,轻声问她,那声音和方才一样温柔,却又含着抚平人心的力量。
她点点头。
在杏儿走到正前面的一瞬间,李月在揽着宋云归站起来,挡在她的身前,向刘叔道,“小妹突然不适,我带她回去休息,见谅。”
说罢,又向杏儿略一颔首,算作问候,便转身携着宋云归而去。
宋云归终于松了口气。不论如何,争取了一点回旋的余地。
“爹,你不知道,沈家最近乱了!那个沈三郎……还有洛阳,那群起义军不知怎的,近来如有神助,几乎把整个洛阳城给围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继续进攻。
洛阳几个世家,已经谋算着派人去和他们谈了……”
杏儿的声音在背后渐渐弱下去。
宋云归终于回过神来,忙向旁让了让,“多亏了您!杏儿是沈夫人的侍女,她一定见过我…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告诉沈家,只怕……”
李月在顺势放开了揽住她的手,眼眸里的光暗了暗,“我见你神色不对,一时情急,多有得罪。”
宋云归赶紧摆手,面上一派笑容:“谢谢您还来不及呢!”
她心里却暗叹着,秋日里怎么还这样热,她的头发丝都好像在发烫。
他轻抚的触觉好像还停留在那里,像春天的柳絮飘过一样,蹭得她心里泛痒。
还有,他低下头来说话,她连他微翘的眼睫都数得清,他那样看着她,眼睛里只倒映出她一个人来……
宋云归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
“别担心,”李月在见她皱着脸,安慰道,“听她的口气,说起沈家的事情来似是于她无关紧要,即使她知道了,我们现在都修养好了,也可以立即离开。”
对,离开……
现在局势瞬息万变,如今这安逸的田园生活,不过是偏安一隅的幻梦。
她总要醒过来的。
*
“你说,沈三郎要去和起义军谈判?”
纳兰面无表情地将金创药撒在腰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上,连眉也未皱一分,“呵,自不量力。
沈家是有几分聪明,不过这聪明,却不是他的。他忘了,他现在能在沈家说得上话,是我给的。心比天高,竟把做梦当了真。
宋云归呢?可找到在哪了?”
“……还没有。”坐在一旁,脸上带着伤疤的瑱北汉子有些仓惶地抬头看了纳兰一眼。
纳兰却笑起来,“无妨。我找不到她,她自会来找我。”
他扔下药瓶,抓起了放在一边的绷带,按在了伤口上。
他很用力,伤口又渗出血来,药粉的刺激甚至令那疼痛加倍。
纳兰的笑容却更盛了。
其实,连肩上匕首的伤都早就好了,这被崖底湖边石头蹭出来的伤口,他却总是反复碾磨。
那汉子却不敢劝他。
两年前开始,他与纳兰重逢,他便觉得纳兰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
如今,更是不敢质疑一句,更莫说提起他照顾纳兰小时候的事情了。
可这样却未尝是坏事。
强硬的纳兰,才能夺权复仇,才能一步步稳稳地走到顶峰去。
这是他们的太阳!
“阿巴尕,你出去罢。”
纳兰的声音打断了阿巴尕的思绪,他站起身,垂首退了出去。
纳兰仍然笑着。
前世他死的时候,也才二十岁。如今,他只有十五。
但宋云归再也不可能承认他叫她姐姐。她把他推下悬崖,她只想要他死。
前世他们在同一日死去,这一世,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