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李月在到了山下时,天已黑了,万幸一路上没有人。

    山下也没有人。

    那并不宽阔的土道上留下了许多杂乱的脚印。

    他蹲下身轻轻放下宋云归,半扶着她令她斜靠在自己肩上,低下头仔细辨认那地上的脚印。

    两队人,一队的脚印平整有力,另一队留下的却粗糙杂乱。前者便该是林择耀他们,而后者则是穿草鞋的……

    那便不太可能是沈家或是瑱北人。

    他们应当对峙过,可似乎并未见血。因此李月在放下了心。

    月光下,他正盯着地面细瞧,地面上他的背后却突然浮出一个影子。

    李月在不动声色,一面迅速环着宋云归侧过身去,一面“唰”地拔出剑来。

    “主子!是我们!”身后那人喊道。

    李月在回过头,看见了李二的脸。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身上沾满了草叶和血迹,看上去甚是狼狈。

    不过李月在也未比他们好多少。

    “你们之前和汇合了?其他人去了哪里?”

    “说来话长……”李二忙说道,“副指挥使是跟着洛阳起义的流民走了,大概暂时是联系不上了……我们在山顶上看见前边不远就有个村子。主子的意思是?”

    李月在沉吟片刻,望着这几个随从和宋云归,叹了口气,“便去碰碰运气吧。”

    一行人迎着月亮向前迈进,道两侧皆是荒山,幽深空寂,几人走在路上,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李二看了看在自家主子怀里陷入昏迷的宋云归,觑着李月在月光下更显苍白的脸色和他血迹愈深的衣袖,还是忍不住出言问道:“您受了伤,这样怕是……可须小的替您一会儿?”

    李二身边的李十一听罢忍不住偷笑,肩微微耸动着。

    李月在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李二一眼,却并不接他的话。

    “你可知,沈家和瑱北的人去了哪里?流民又是怎么回事?”

    李二悄悄捅了李十一一拳,忙接道,“我们先到了山下,林大人便重新编了队伍令我们回去接应您。

    我们顺路返回却不见人影,悄悄上前头一看,却见沈家急匆匆地都把人召回去了。

    那个时候,已经看不见瑱北人了,想来都去悬崖下面找人去了。

    我们便松了口气,又继续寻您,以为登上山顶视野好些,刚上去便看见林大人在和一群流民持枪刀的对峙。

    可没多久林大人便跟他们走了。

    我们又摸下山去,发现林大人在之前交待过的树缝里留了信儿,道是他们平安无事,让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等他找到机会,便想法子联系我们。”

    李月在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座山的山前路是通城内的唯一大路,起义流民路经此处,只怕不是巧合。

    沈家急匆匆的赶回去,许是流民又起。

    之前宋云归便传过信,说是镇压流民的人里有许多瑱北人。

    如今看着洛阳世家似乎和瑱北人闹崩,只怕那流民是压不住了,流民进了城,洛阳若是乱成一锅粥,百姓奔去其他地方,那他们的谋划便更加瞒不住了。

    故而连他都顾不上了。

    而他曾与林择耀达成过共识,暂时不伤起义军,不要激怒他们、和他们对立,力求谈判合作。想来这一条道,他是要走通了。

    李月在满心都是考虑局势,尽力忽略着因用力时时无法止血的伤口带来的疼痛和因疲惫和失血导致的头晕。

    如此本就是冒犯了,他不能把宋云归交给别人。

    终于,村庄的轮廓在已经有些透亮的夜空中逐渐清晰起来。

    此时的村庄与那山一样寂静无声,窗里透不出一丝光亮来。几人抬着脚轻轻走过村子,心里有些发沉。

    若是这个时间去敲睡了的人家的门,只怕是要把周围的人都吵醒,这样实在太过高调,不知道会把什么人招来。

    他们暂时还经不起奔波。

    终于,在村子的边缘尽头,道末的一间破茅屋里的微弱的光照亮了几人的眼睛。

    李二忙赶上前去探查,末了,轻轻地敲了敲门。

    一旁破窗口的瓮被挪出一道缝来,里头传出了碎砂磨木门一般的声音,“谁?”

    李二也压低了声音,“过路人,求在此借宿。”

    过了一会儿,那门被推出一道缝,“你们是什么人?”

    李二有些犯难。他们对这里的人都不知底细,自然不能说实话,可他们这满身挂彩的狼狈模样,也实在不能以寻常借口糊弄过去。

    “我们本是来洛阳城寻亲的,不想快到城里时遇到了起义军,竟遭了祸,好不容易逃出来,还请您行行好。我们有钱。”

    李月在的话音刚落,那门吱哑地开了。

    一个弯腰驼背、皮肤黝黑的老头儿探出头来,将他们来回打量了一番,眼睛不易察觉地闪了闪,叹了口气,道,“我不要钱。你们人多,我这里住不下,我带你们去我儿那儿罢。”

    说罢,那老头儿迈出门来,回身将门虚掩上,也不看他们,只瘸着腿往村里头走。

    他们便忙跟上去。

    这房子竟比他的好上许多,看上去与周围其他的普通土房无异。

    老头儿向赶上去要帮忙的李十一摆了摆手,弯下腰搬开了院口的荆棘栅栏。

    “自个儿进去吧,随你们住多久。里面什么都有,随便用。就是落了点灰,也不脏。杏儿每次回来都收拾的。”

    替他们开了门,交待完,那老头便要背着手回去。

    “您等等……”李二忍不住道。

    “哦……,”老头儿似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回身补充道,“明天要是有人问,你们就说是我幽州那边儿来的亲戚。”

    “我们不是说这个……”李二又露出了之前问李月在话一般的神色来,“这不是,你儿子的房子吗?”

    “他不在。”那老头儿仰了仰头,余光却落在李月在身上。

    “那您……不怕我们是坏人?”

    “你们不是。”那老头笑了,因风吹日晒而光黑的皮肤皱在一起,只让人觉得亲切,却毫不惹人厌恶。

    “好了。”李月在截住了李二的问话,“大恩不言谢,不知尊驾何名,来日脱困,某定当竭力而报。”

    老头儿却摆摆手,“不必,你们快歇着罢。”

    那佝偻的身影在夜色里渐渐远了。不久,那不远处破茅屋里的灯光也灭了。

    一行人默了默,相继进了屋,终于暂且安顿下来

    李二他们都随身带着伤药,几人也都伤得不重,把药都拿出来,倒绰绰有余。

    只是……

    他们对宋云归犯了难。

    *

    听到这里,宋云归的心莫名一抖,暗暗望了李月在一眼。

    李月在神色如常,却被宋云归看得耳廓泛起了不易察觉的一抹红,“后半夜你就发起了烧,我们忙打了井水来给你冷敷,烧却迟迟不退,实在急得很……

    好在天终于亮了,我们忙去问了这村里大夫的住处,把他家女人请了来为你包扎,又给你煎了药喝下去,这才好了些。

    倒该谢谢沈家那麻药……令你少受了些罪。”

    “那你呢?”

    宋云归忍不住问道。

    “你的伤……还好吗?”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十一他们,可无大碍?”

    李月在先是一愣,而后笑道,“托你的福,我没什么大碍,他们也好。”

    他那如冷玉一般的面庞因笑而光彩更甚,只是这笑容却转瞬即逝,他又马上严肃起来。

    “你之前便一直病着,不久便奔波,又到了沈家不得放松……我挨上一刀也没事,你却……”

    宋云归张了张口,辩解的话却说不出来。

    她总不能说,对她来说,李月在比她自己还更重要……这话听上去实在容易惹人多想。

    经过这一遭,本就有些尴尬,她倒不好意思像从前那样坦然面对他了。

    “无论如何,你救了我一命……”李月在正色道。

    “您也救了我一命。”宋云归倒有些怕他说出怎样感谢的话来,忙打断他道。

    李月在又想起宋云归差点坠崖的事情来。

    “那不一样……”

    望着宋云归有些茫然的眼睛,李月在却没有再说下去。

    哪里不一样?其实他也说不上来。

    不论是想和那个瑱北人同归于尽,还是替他挡刀,宋云归都是为了……为了大义。

    她的信上说,那个瑱北人一定是个大变数,必须除去,否则大燕更危矣,她还说,他须得保重自身,大燕不能失去他……

    可他看了她的信,看出她牺牲的决心,满心想的,却只有不想她死。

    看见她崖边摇摇欲坠的背影,看见她在刀下痛苦的神色,他的心便被一种恐惧掳住了。

    这不是出于譬如挽救大燕的计策离不开她的大义,而是出于私心。

    他发觉,他需要她的存在来支持自己。

    那大概是同张成瑜谈论差不多的心情吧?那种知道有人在与他一起努力支撑的安心。

    可是他不知道倘若张成瑜要死了,他会不会那么恐惧。他又想起王乔。他难过,却绝不会恐惧。

    李月在端起了陶盆,站起身来,“我去给你煎药,喝了药,再多睡会儿。你的烧还没有全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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