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两旁,摆摊者吟叫百端,各式叫卖声烘得人心都躁动了;又有商贩鼓乐,吸引了好一些人来围观,其间卖糖果糕点、鱼肉鸡鸭、冠梳器皿……
沈六娘撑着伞,正与宋云归逛街,手里拿着还热乎的宿蒸饼,“这可好吃啦,涂了蜂蜜烤的,又甜又脆!”
宋云归点点头:“我知道,所谓‘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说的便是这个吧?”
沈六娘笑道,“还是你会说。”说着,她咬下最后一口饼,又拉着宋云归去了酸梅汤摊子。
那摊贩正长声吆喝着“冰盏儿——”,一面还在铜盏里颠倒簸弄着,眼见着那剔透的汤水舀出来,映出了晴朗的日光,更如红宝石般漂亮,一看便知其酸甜爽口了。
两人才接过了“冰盏儿”,人群忽然起了动荡,前头儿的人推搡着后边儿,沈六娘被挤得一个歪倒,宋云归忙拉住她,顺着人流慢慢往后退着。
此起彼伏的吆喝也被高声的呼喊切断了:“城外有人反了!已经打到应天门了——”
周围的人也慌着,谁踩了谁的鞋,谁推倒了谁的摊子;叫骂声、低泣声、怒斥声塞满了耳朵……
沈六娘还蒙着,宋云归已反应过来,一面被推着走,一面往边儿靠,终于渡到了一家小店门口站定。
酸梅汤是早就被挤洒了,两人形容狼狈,却又无可奈何。
今日,她们是偷跑出来的,故而连侍从都未带,宋云归想着李十一在,想来并不会有什么事。若是远在上京的拂冬知道了,一定又会唠叨。
沈六娘心里有愧,便一定要带她出来,她倒不好拂了六娘的意。
宋云归踮着脚张望着,却只能看得见一个个黑头顶挪动着。
上一世,洛阳这里,并未出事,后来也是王乔的那一支人马未得妥善处理,激了民愤,余下的人反抗愈发强烈……
可这一世李月在在南阳,该是顺利的,洛阳这里,为何又生变数?
忽而,远处的黑流被一骑快马劈开,人们更加紧张地让路,更多的人涌进两边的店铺,宋云归和六娘也不得不向里让着。
大抵是官兵支援来了。
宋云归努力向外看,只见身披官甲的人从门外一闪而过。
她的心倏地一紧。
一连过去的几个,全部眼瞳颜色发浅、五官深邃。
他们是瑱北人。她前世见过太多瑱北人了,她绝不会认错。
“六娘,”宋云归放大声音道,“你可知,这官兵里有瑱北人?”
沈六娘茫然地看着她,周围却果然有了反应。
“这有什么?瑱北那么穷,偷渡过来讨生活罢了,这人高马大的,看着倒怪安心的。”
“你懂什么?要我说,这是祸啊!最重要的忠义,瑱北人哪里会有,有也不会为了咱大燕!”
“我是不懂,你懂,把你这话说给张大人听,你问他懂不懂!”
反驳那人顿时噤了声。
看来此事,是有人知道,大多人却不在意,又碍于掌权世家的威势,因而也没有传出去。
可是,这里是中原,离瑱北有近千里,偷渡竟渡到洛阳来这样远,人又这样多!
宋云归心里那根弦又被拨动了。
挤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宋云归手里忽觉被塞进一卷纸条。
她似有所觉地偏头看过去,沈六娘向她眨了眨眼。
*
“你们俩,怎么能这样不懂事,近来外头乱,不让你们出去看,竟然还偷跑出去!”沈夫人半靠在床榻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憔悴模样,“六娘,我不是告诉过你,城郊不稳,让你不要出去的吗?”
沈六娘跪在床榻边,面上也是一派焦急之色,“您别生气,当心气坏身子!”
“呵呵,”沈夫人叹了口气,“早就被你气病了,都说女儿家贴心,你竟比你三哥还要闹人……”
一旁的侍女替沈夫人揉着头上的穴位,空气中弥散出薄荷脑油刺激的气味,一如沈夫人的声音一样冰冷,“你不听话,便不要在出门去了,宋家女儿那边,你也不要再有什么心思。我们自有安排。”
言罢,她闭上了眼,皱着眉向沈六娘摆了摆手,“祖母担心你,快去看看吧。”
沈六娘的眼睛红红的,心里像被那冰凉的声音扎破了似的漏风,闻声,也只得慢慢起身来,向母亲行礼告退。
宋云归守在门外,见六娘的脸色,忧心更甚,“可还好吗?”
沈六娘摇摇头,对她挤出一丝笑来,“我没事,我们去看祖母吧。”
她们最后被来维持秩序的衙役并找上来的沈家人领回去,直接带到了沈夫人这里听训话。
这一回,确实是她们的错,宋云归也存着出门看一看的心思,因而没有如何阻拦沈六娘。可她也是怕自己不快才如此的。
宋云归心里愧疚愈甚,“等会儿我和你一起进去。”方才沈六娘不让她进去,这样一来,她们长辈训起人来便会无所顾忌了。
沈六娘望着宋云归盈满忧心的眼睛,也只好点点头。
一路上,过路的侍从都低首疾行,气氛透着压抑。
城外有人起事,尽管调控人手、联系各家是外院该做的,这后头,也不可避免的波及。想来再怎么笃信无事,也要提前做好准备来。
而沈老夫人的院子,却还是一片安稳。
门口的侍女见两人来了,忙进去通传,不一会儿便回来替她们掀开了门帘。
一进去,宋云归便觉一阵香扑面而来。是檀香。
而上首的老夫人,正端着一本经书,手里捻着佛珠,小声念叨着。
老夫人衣着贵而不奢,金线绣的暗纹在烛火下折射出华丽的光来,而她平顺光亮的头发上也闪耀着宝石的美丽光泽。
宋云归一面随沈六娘行礼,一面暗暗观察着老夫人头饰上的宝石。又是成色极好的玫瑰石。
“回来了?”待她们行完了礼,沈老夫人才抬起头来,将落在书上的目光收回,放到她们身上。
“孙女不懂事,请祖母责罚。”
沈老夫人笑起来,看上去倒甚是平和,并无怪罪之意,话却不是这样。
“六娘知道便好,规矩你都明白,自去闭门思过吧。”
“老夫人,此事错在晚辈,因晚辈想要看看洛阳的集市,故而央求六娘带晚辈出去。老夫人公正严明,该受罚的是晚辈。”
“你是客,自不用遵守沈家的规矩;无论如何,是六娘带你出去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伤了分毫,我们沈家可对不住宋家了。
未思虑周全,贸然行事,准备不妥帖,这是六娘的错,也自然该是六娘受罚。”
老夫人将手里的书随手递给了身边的侍女,正过身子来,慢条斯理地上下打量了宋云归一番,眼里透出些许轻蔑,补充道,“想来宋家规矩没有这样严,你一时不适应,也是应该的。不过……”
“老夫人可知,晚辈来洛阳前,长乐公主正在玉真观中。”宋云归并未管那老夫人的言行神色,脆生生打断道。
这老夫人不懂得尊重人,想来她也不必给其脸面。
“长乐公主因秦王女长平公主前去瑱北和亲,故提出来观中祈福。而公主上香时,殿里突然起火,公主心存死志,迟迟不出来,众人一时无法,晚辈便冲进火里怒斥公主,将她硬扯出来,还差点丢了性命。”
宋云归顿了顿,见着那老夫人满面狐疑,正要开口问她话,她便继续道:
“晚辈为了公主的安危,不得不违反应守的礼节,公主与陛下却并无怪罪,陛下宽宏大量,还赐晚辈恩典。
六娘为了朋友意气,违反家规而受罚,倒也正常,世家的教养,则能比得过天家圣明呢?”
直到听到了最后一句话,老夫人眉头微皱,面露肃容,可碍着她的世家教养,那怒气却一点未露,着实厉害。
宋云归的心砰砰跳着。
她还是第一次放这样的狠话。这话细究起来其实十分牵强,可她实在看不惯这沈老夫人高高在上的态度。
想当初,那沈氏进了她的家门,也是这样一副尊容对着她的母亲。
母亲碍于父亲的面子和所谓正妻的气度不苛责于她,反倒让沈氏愈发猖狂,而她父亲,也从未领过情。
除了第一次见面请安,因沈老夫人一直称病,宋云归再没有来拜见过她。如今看来,这着实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两世的不平都涌上了她的心头。
宋云归犹嫌不足,继续添油加火。
“而后几日,晚辈一直与长乐公主在一处,听闻瑱北的强盗行径,晚辈觉着,实在是令人恨得咬牙切齿。什么时候,大燕强盛,将瑱北收复了才好。”
宋云归瞟了一眼沈老夫人的头饰,别有深意道,“这样一来,不论想要多么珍贵稀有的玫瑰石,不都是垂手可得了?想来沈老夫人,也是这样觉得的吧?”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沈老夫人终于开了尊口,重重拍桌,“瑱北如今已与大燕谈和,国家政事,岂由你这小小女子胡说?”
宋云归直直迎上沈老夫人的目光,对方的眼神却闪烁起来。
“这如何是国家政事?瑱北对大燕虎视眈眈,之前不仅拒绝朝贡,要求大燕和亲公主,还在边关列兵威胁,如今更是在修养生息,野心昭昭。
即使靠和亲换得了暂时的和平,瑱北与大燕却早已是水火不容、剑拔弩张,这是事关所有大燕百姓的大事!
可晚辈观洛阳百姓的态度,似乎全然不是这样,本以为只是天高地远,影响不足,如今观老夫人的态度,莫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还是说,老夫人的态度,只是在迷惑瑱北,好出其不意呢?”
“放肆!”宋云归语如连珠,听到这儿,老夫人忙阻了她的话,眼里的愤怒竟转为勉力压下的惶恐,连这下令责罚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微微颤抖。
“把六娘送去祠堂思过,再把她送回院里,不得我的允许,不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