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秋风起,亭边湖水荡起微波,送来凉意。宋云归轻轻搁下茶碗,碧波茶汤也如湖水般轻轻荡漾。

    “报慈,这茶如何?”

    身侧身着浅粉色罗裙,松松绾着分肖髻的娇俏少女手里捏着桂花糖蒸栗粉糕,闪着晶亮的眼睛向她问道。

    宋云归笑了笑,“我不通这些,只觉得茶汤醇厚,余香悠长,很是好喝。”

    那少女也粲然一笑,“我也不懂,只是觉着配着糖糕,这碧螺春最合适不过,解腻呢!”

    言罢,她将糕点碟子往前推了推,“报慈也尝尝。”

    宋云归无法拒绝那比糕点还甜的笑,便从善如流,果然香甜软糯、入口即化,桂花特有的香气弥散在唇齿间,而栗子的醇味又中和了那腻甜,再配上这碧螺春,当真是再好不过。

    见宋云归终于体会出了滋味,那少女这才放下心来,笑得更加心满意足:“我说得没错吧?”

    看她如此活泼模样,宋云归还未待调笑,亭下便传来一阵声响。

    “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来人一身月白长衫,手执折扇,倒端得一派浊世佳公子的风流,面容也生得端正,只那双眼睛,浸透了世俗气,笑意不达眼底,缺了些干净的生机。

    “三哥,你来啦?”

    少女忙接过身旁侍女递来的帕子擦净了手,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宋云归随之起身行礼。

    沈三郎摆摆手,“我来倒教你们拘束了?听闻这园里的金桂开了,我顺路过来瞧瞧,倒听得你们这里热闹……”

    说到这儿,沈三郎似是才见到宋云归一般,颇郑重地向她回了个道家的拱手礼,“早听闻这回表妹陪了姑母回来,多年不见,久违啊。”

    “您言重了。”宋云归觉得那一声“表妹”听来实在刺耳,面上却未显,低垂眼睑,并不接话。

    “何必如此客气?小时候,我们也是见过的。过几日便是重阳,卢氏几位郎君女郎牵头要办赏菊会,你们可一定要来。”沈三郎的笑真诚了些,“六娘,你不是最喜欢热闹?”

    沈六娘自然是兴高采烈地应了,沈三郎便又看向宋云归。

    宋云归默了默,方道,“某已出家做了女冠,来沈家已是有些违礼,再同去玩乐,实在有损道门清净。”

    沈六娘见之,眼里的神采忽地暗了暗。

    她心里是很喜欢这位宋家女郎的,可她也知道,姑母去了宋家,做了许多不得人心的事,报慈出家,也和姑母脱不了干系。

    如今姑母在宋家,地位几乎已与正室夫人无异,只是因着前夫人去世未足三年……想到这儿,沈六娘的心里更是一紧。

    旁的她无法左右,故而这几日,她拉着报慈,并不让她同姑母、祖母她们待在一处,便是因着心里愧疚,也是怕她们明里暗里要做什么事。

    此次姑母为何让报慈来,她也是隐隐有些明白的。她望了望自己三哥,在心里叹了口气。

    “既然报慈不愿,那我便也不去了,陪报慈在园里也是一样的。”沈六娘说道。

    于她来说,三哥是个好兄长。

    可他平日里常和那群不知上进的世家子弟待在一起玩乐,虽说自他落水痊愈,如今已收敛正经了许多,可在她看来,尤其是于报慈这样沉静婉约的女郎而言,着实不是良配。

    况且,姑母已经迫她出家,如今家里又有了这样的谋算,连她都觉得脸热。

    她不懂这里的弯弯绕绕,也不懂原本瞧不上报慈的长辈如何又打起了她的主意。

    可为了什么好处,这世家气度便可不要了吗?

    沈家已显颓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觉着,这不是因为沈家官场失利,而是他们家的人失了该有的精神。

    宋云归却安抚她道,“何故便不去了?我一个人待着也是无妨,六娘不必顾忌我。”

    沈六娘摇摇头,“重阳赏菊年年有,可报慈姐姐又不能一直陪我啊。”

    还未待宋云归说什么,那沈三郎却先笑道,“如何不能,你便去求姑母,让表妹……”

    沈六娘抬起头,狠狠瞪了沈三郎一眼。

    “三哥说什么?”

    被六娘这么一打断,沈三郎倒说不下去了,“哎呦小祖宗,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我还有事,便先走了。若是女冠改了主意,可随时与我说。”

    望着那月白背影终于走远了,沈六娘松了口气,转过头来,有些小心地留意着宋云归的神色。

    宋云归却仍如常地笑着,“可惜,说话儿说久了,这糕点都被风扫了。天色也有些晚了,不若回去吧?”

    沈六娘自然顺她的意,两人下了亭子,沿着湖边的青砖路慢慢往住处去了。

    宋云归与六娘是住在一处的—这也是六娘在宋云归来前向祖母撒娇求来的,住在一起,终究照应起来方便一些。

    两人还未坐多久,沈夫人那边便着人来请她们去用晚膳。

    秋日里日落的时辰越来越早,这时廊下的灯笼都尽点了起来,透着油纸,那光亮十分温暖。

    而抬头望去,那天空未曾被檐角遮全,缇色的霞光染得天色晕出清透的绛紫,令人见之便觉心胸开阔、神清气爽。

    宋云归深深吸了口气,那微凉的感觉令她清明了些。

    沈家的日子着实惬意,是她两辈子都未曾体会过的,可越是这样,她便觉得心越沉。

    宋家人少,靠俸禄和朝廷授予的十顷职田,已算十分滋润。

    比起她在家时,沈家的用度只增不减,这两日她观沈家侍从的衣食规制都十分富足,而沈家上下算上侍从有几百口人,还有这偌大的宅子。

    沈家并无人在朝中做官,只在东都任些闲职,这样一来,不知沈家有多少地……而沈家在世族里,该算是收敛的。

    世族的地多,平民手中地便少,农民沦为佃农,佃农的日子若出什么变故,付不起租地的钱,便沦为雇农乃至流民。

    流民多,国便危矣。

    她能做什么呢?甚至她也是吸人血的一分子……

    那无力感时时缠绕在她的心头,于是,再见那上好的碧螺春、栗粉糕,晚膳琳琅满目的菜式,她都觉索然无味,乃至心惶。

    她想要多出去看一看,可绝不会是为那定然更加精致的赏菊会而去。

    不多久,便到了用膳的厅门前,侍女为之掀开门帘,一阵香气扑面而来,衬着明亮烛火,满室都透着温馨。

    宋云归随沈六娘行礼落座、洗手漱口,一抬头便见沈氏那一如既往温婉的笑。

    这笑里藏着多少人的血?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前世的自己与云兮。

    母亲病逝最大的错在于她父亲,可不意味着沈氏无辜。沈氏对她演戏,她不拆穿,也绝不会配合。

    她只想知道沈家究竟在谋划什么,是什么,连深受重视的沈六娘都被瞒着呢?

    前世的沈家,可与河南起义一事并无甚关系—这也是因衰落而被排外的缘故。后来,战乱之中并无家兵的沈家彻底衰落,了无消息。

    沈氏也并非一开始就那般阴毒。前世一开始她对自己和云兮警惕排斥多于怨恨,一切都是为了替她上位和维护儿子元嘉的地位扫清障碍,可后来,沈氏竟下毒与她,又让父亲送云兮进了新朝的宫廷。

    而这一世,自她要回河南,那眼神比起从前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这几日过得可还舒心?六娘散漫惯了,只怕你不习惯,若是有什么不好,尽管来这儿说与我。”六娘的母亲似有所觉,出言道。

    “多谢夫人关心,六娘对我已经是十分照顾了。”

    宋云归终于收回了落在沈氏身上的目光,向沈夫人回道。

    于是,她的目光不得不落在了比栗粉糕精致百倍的晚膳菜式之上。

    珍珠翡翠白玉羹、乳酿鱼、三鲜笋、清香炒悟鸡……珍馐美馔琳琅满目,纵使这几日已见识过多次了,每每用膳,宋云归仍觉不适应。

    沈六娘却不顾这些,只问,“怎么不见祖母?”

    “你祖母道是有些积食,便不用晚膳了。”沈夫人道,“用过膳,容儿也该去看看祖母,莫要整日在园子里玩儿。”

    这话也是在说她。沈氏回来探望家人,整日与沈老夫人待在一处,宋云归不陪着,由六娘带她,她们也拿她无法。

    一顿饭终于吃完,沈氏离座前对宋云归又是意味深长的一瞥,看得宋云归心里发毛。

    这里晚上的星星极繁极亮,不过因着沈家的灯太亮,倒衬的这星星黯淡许多。

    六娘已回房歇息去了,而她想静静地待一会儿。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廊下金桂开得正盛,散着阵阵甜香。

    宋云归扯了枝花在手里把玩,思绪飘远了。今日观沈三郎的态度,大抵沈氏要撮合的正是他们。

    听闻这位沈三郎原是最不学无术之流—沈家子弟多是如此,唯一有些才学担当的沈家大郎也因急症英年早逝,至此沈家这一辈,似是再无指望。

    可不久前沈三郎泛舟时落进了西子湖,高烧不止,寻了许多名医来都无计可施。

    直到一位方士神游路过,一剂药便治好了。他又称沈三郎这回落水落了病根,只怕以后受寒受惊都易久病不起——沈家自然重金恳求其留下。

    方士视钱财为身外之物,却道自己与沈三郎有缘,更是为其风采所折服,自愿留下。

    而这沈三郎醒来,当真转了性子,开始发奋,又常有惊人之语——譬如预言出河南起义。

    起义一事,若是局外冷静敏锐之人是不难提前推测出来的,可沈三郎转性,倒不能不让她怀疑他是否也是重生之人。

    而让她来沈家,是否也是这位疑似重生的沈三郎的提议呢?

    可她这一世尚未做什么出格之举,即使做了什么,也断然传不到洛阳这样远的地方来。难道他知道她也是重生?

    而沈氏曾说有厉害人物要见她,如今却毫无动静…

    “女冠可是有什么忧心之事?某或可为之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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