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近两日阴雨绵绵,今日却没下雨,只铅灰色的云块嵌在发白的天上,透着股压抑。

    不过今儿竟不见那日日趾高气扬、到处晃悠的张捣子,这平安街上的人都觉得这天都亮堂了些。

    南阳城小,这平安街又偏,街上原本常年都是熟面孔。

    可最近这街上时常有生人来往,前些日子那张家的店关了张,竟赁出去,至今也未开门,那张老爷子和张捣子却还日日去探视——倒不知道做什么勾当。

    这张家人仗着和官家有点关系嚣张跋扈,那张捣子喝醉了酒又心情不好了便到别人的摊子上耍疯。

    不过自张家铺子赁出去后,张捣子就不再喝酒了——这是个奇景。不过铺子没了,他便开始每日在街上晃悠,看不顺眼便要和人吵嘴,烦人得很。

    到了正午,街上的饭食摊子火热起来,在各种咸鲜甜辣的香味和刚出锅冒出的白汽儿间,许多人又探头探脑了起来:

    这时候张老爷子便该带着张捣子提着东西去看铺子,却不知今日可还会去?

    张老爷子头一回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下上了街,不过他本人自然不知道这些,他现在已经吓破了胆!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后的人,这人相貌平平,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很。那是杀过人的眼神。杀过很多人的眼神。

    他上午准备回去官老爷和那群犯人的午饭,一迈进家门儿,便觉得脖颈上一凉。

    闪闪发亮的刀横在他的颈上。

    “识相点儿,别出动静,听我说。办不好,有你们好看。”举刀的人出了声,顺带抬抬下巴,示意张老爷子看房间的角落。

    他瞪大了眼睛,这才发现张捣子被绑了起来,嘴堵得严严实实,脸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另有一人拎着刀立在旁边看着。

    于是他乖乖做好了饭,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官老爷的那份饭里下了药,又乖乖带着他们中的头儿上了街。

    他头一回觉得这平安街这么长,他的背后直出冷汗,迈着发软的腿,似乎走了好久,才终于捱到了地方。

    身后的人压低了声音,“记住了,我看着你呢。进去了若是有什么小动作,你和你那宝贝儿子可都活不了。”

    他心里一激灵,顿时什么心思都散了,脸上撑出一副笑脸来,不知是对着身后的人,还是门里头的官老爷。

    这做人,得先活过眼下的!

    他掏出了钥匙,将门锁打开,故作如常地推门进去,招呼着,“辛苦老爷们,饭来喽—”

    侍卫们一哄而上,领了饭。

    那看管犯人的侍卫首领最后一个接过了饭盒,看着张老爷子身后低着头的人的脸,皱起了眉。

    “老张,你有几条命,敢在这糊弄人,把生人带进来?”

    张老爷子心里一跳,张着嘴憋不出话来,眼见那首领正要拔刀高喊,身后那人忽而推开他冲上前一个手刀劈过去,那侍卫登时便跪倒在地上。

    他赶忙往后面看,却看见剩下的侍卫也都瞪着眼睛倒在地上,没多久,眼睛也闭上了——这迷药的药效倒快!

    张老爷子愣愣站在那,还未待反应,那人一回头,向他也抬起手来,于是他也眼前一黑,世事不晓了。

    副指挥使见着躺了满地的人,冷哼一声,“哼,一群不中用的。”

    他走进了露天的里院,朝上面摆摆手,皇城司的人便从四面八方跳下来,先是分出一些人来看着前头,余下的四处搜查,以防漏网之鱼报信。

    而他则推开了里屋的房门。

    王乔起义的几个领头的,都关在这里了。

    随着身后的门吱呀合上,才透进一点刺眼的白光的房间又重新恢复了黑暗,血腥气随之扑面而来,在略微流动的空气里显得越发浓稠。

    副指挥使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雁翎刀,那刀泛着冷光,映出他冷硬的面容。

    听到抽刀的声音,各自被锁链困住的领头们抬起了头。

    其中一个率先出了声,“我们早就说了,我们没做的事儿,不认,换谁来也没有用。要命,便快拿去。”

    副指挥使微微眯起眼,看向说话的人。

    他伤得最重,额上挂满了干涸到近黑的血迹,双手都无力地摊在地上,连指缝都嵌着血。

    刀对他们果然没有用。副指挥使没有说话,从怀里掏出一枚由红绳系着的木牌。

    红绳已脏得快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来,那木牌却很干净,经过认真的打磨,光泽温润,只其中一面深深刻着几道印痕。

    这是他们起义时造的信物。

    几个人木然的面庞上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神色。

    副指挥使贴心地走近了说话的那人,伸了伸手,将木牌拎得近了些。

    说话那人眼瞳闪了闪,盯着那木牌看了许久,才扯出一抹冷笑来。

    “你们还要利用王乔这名头多少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副指挥使望着这满室沉默却又浑身都提着劲儿的人,忽然觉得这血腥味很刺鼻。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上一次,大概还是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他又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信来,展开,放在那人的眼下。

    满纸鲜红。

    “王乔已经死了,尸身已葬在桐柏山上,这是他的绝笔。”副指挥使顿了顿,微微低着头,没有看着那群人,“他已投淯水自尽。”

    “可认得字?若不然,我念与你听。”

    那人摇摇头,久久没有说话。而副指挥使第一次这样地有耐心,静静立在一旁,木牌被握在手心,似乎在微微发烫。

    终于,那人重新抬起头来,眼睛在黑暗里闪着水光,“你们是谁的人?”

    “某乃皇城司副指挥使,与都察院都御史李月在奉陛下旨意彻查河南起义一事。

    某绝不会令那群人蒙蔽圣上,而李大人已答应了王乔,一定会救你们。”

    *

    “主子,副指挥使那边的事情成了,那几位都移到了桐柏山李青的庄子上了,只是几人身上都有重伤,须得晚些再查问。”

    李月在点点头,接过了李长递过来的木牌。

    查问是不急的。之前王乔已经交代了大半。他已经心中有数。

    见李月在轻轻摩挲着木牌凹凸不平的表面,李长出言解释道,“副指挥使说,这东西还是放在您这儿好。”

    “那信呢?”李月在虽出言问了,心里却已有答案。

    “副指挥使说,留给他们了。”

    这位右指挥使林择耀林大人,平日里冷着脸雷厉风行、风风火火,却是那皇城司里心最软的。自少年艳才,过去多少年了,还是被左指挥使强压一头。

    因此,河南一行,他来助李月在是最合适不过。

    “还有,沈家那边李十一已传信来,沈家最近出了一位通天命的奇人沈三郎,半月前坠湖大病一场后,便称自己于梦中见一神人,将后事尽告予他,连河南起义一事也在其预料之中。”

    “这神鬼之说,你可信?”李月在见李长低着头,又笑道,“这事倒奇。不过他既算出起义,竟无力与世家阻止此事,想来这通天命的奇人也无甚用。倒是这背后之人,值得一探。”

    “便盯准那沈三郎身边可出了什么新人,与谁近来交好,沈家那边,可再添两人看着……这些你们自有分寸。”

    李长称是。

    “那女冠如何了?”李月在顿了顿,还是问道。

    “女冠前日已到沈家,多同沈家女眷在一处,倒并无甚大事。”

    李月在微微皱起的眉松了松,摆摆手道:“去吧。”

    他便在这候着,“以不变应万变”,明面上,他是枯坐在这儿毫无头绪、什么也审不出来,而背地里出了什么事,也不由他负责了——由县衙看着的人被抢了,他才是该问责的。

    想来这沈大人现在该是焦头烂额。明知是谁的手笔,却又不敢来问的滋味,怕是不好受。

    既如此,他也不好去扰人,便继续等罢。

    李月在站起身来,踱步到了窗边。天竟晴了。

    天朗气清,风烟俱净。是个好天气啊。

    他手里仍然握着那枚木牌。

    当时王乔揭竿而起,以此号令,整支队伍风范大抵不亚于官军。他们齐心。队伍的心气是最紧要的。可惜他未曾得见。

    然卑鄙之人向来无所不用其极,各世族的地里庄子的管事带着人成了真罗刹,在后方围杀妇孺。

    从李月在见到王乔第一面起,他便已知他结局。李月在实在懂他那眼神,他的心。

    他们是一样的人。

    那封信,李月在已读过千百遍,内容早已烂熟于心,那血字似乎已刻在他心上。

    李月在望着窗外的白云,静默良久,提笔写罢:

    “八月廿九,乔白。

    凡事败,便不可免于灭亡,天下之人都将陷于水火之中,不仅我一人;若事成,天下之人便有生机。故某一死,不足为道。

    当日某壮志凌云,誓死推翻小人,却连累长辈受刑,数以万众受劳役、牢狱之苦,家破人亡之痛,此乃不孝不义,某自知无颜面对父老乡亲,已将遗志尽托于李大人。

    自离南阳,某已存死志。蒙众厚爱,如今即赴死,不敢不禀报。

    白云在天,长离别矣!

    王乔绝笔”

    白云在天,长离别矣。会见之期,邈无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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