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慈,我已向父皇替你求了一份恩典……你想要什么?”
是那如今听来已十分亲切的沙哑嗓音。
宋云归掀起了马车的帘子,见果然是长乐,忙跳下车来行礼。
先前已向真人九思他们提了此事、一一拜别,便是为今日走得低调。
虽说本朝道教鼎盛,且对女郎束缚甚少,出家做女冠几乎已成风尚,女冠生活甚至更为自由。
旁的贵女才女尚且不论,几十年前端阳公主为避联姻,便出家做了女冠,却一直住在宫中,还常以云游为由出宫玩乐,生活之潇洒奢靡更甚从前。
因此,她随庶母去一趟河南,又带足了随从护卫,实则算不得什么。只是河南毕竟正乱,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可长乐竟来了,身后又跟着宫里人,这些心思倒不成了。不过,经那一晚,她与长乐几乎日日待在一起论事,已是十分熟悉。
如今宋云归见了长乐,倒也并不十分惊讶,只是……
“……恩典?”
“你父亲行事……你不可不为自己做打算。虽说你来观中修行明面上是为家人祈福,可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长乐叹了口气,“我知你当女冠当得安心,不愿被这些事烦心。”
长乐的意思是,可允她借长乐和陛下的势阻止她父亲和沈家胡来。
宋云归心里一暖:“我不会有事的。”
沈氏作为庶母,名义上是无权摆布她们的婚事的,因此关键还在于她父亲。
只是他寒门出身,背后没有家族支撑,走到这个位置,是靠陛下提拔,用以牵制世族力量,又无惊世艳绝之才,官做到这儿,几乎是到了顶了。只是他还不甘心。
所以当年他才迎了沈氏进门。沈家在河南算不上势大,胜在绵延已久,还不至衰落,只是在上京说不上话,才找上父亲。
因此,他在家渐渐疏远了生了云兮后身子便大不如前的母亲,只是不敢让陛下以为自己倒戈,不敢做得太过分。
也可见得,她父亲看似野心勃勃,实则是有贼心而无贼胆。若是让他知道沈家和其他河南世族做的事罪堪谋反,他可还会答应沈家呢?
“何况,河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正好借此去看一看。”
都察院和皇城司的暗线虽遍布大燕,这后宅内院的隐私,终难得知,可这些底细,又是最容易看出风向的。
既然这一世有此机会,她一定要去看一看。她想知道,前世拉垮大燕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如何倒下的。
说不定,对李月在那边,也能帮上些。
“我知你不在意这些!你心里有数便好。”长乐叹了口气,“那你可有所求?”
“我自然没什么……听闻五公主正缺一个伴读,以宋家权势地位,是有些够不上的。我只求家妹云兮,能有个机会参加选侍,面见公主。”
前世云兮做了王妃,与端王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与端王的胞妹五公主却十分投缘,一见如故,想来这一世,也不会有什么出入。
既长安替她求了,那她便给云兮寻个出路——留在宋家,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被他的好父亲随便送出去。
“你啊……”长乐默了默,却没在说什么,“那你就放心等着罢。”
宋云归闻言,敛袖郑重行礼:“承蒙公主厚爱,云归无以为报。”
*
黄昏日落,长庚星起,一行人已在驿站落脚。
行路匆忙,不得不一切从简。
这是半年来宋云归与沈氏第一次同桌吃饭。
想是心疼孩子,此行她未带着儿子元嘉奔波,于是她的眼光便尽数落在了饭桌对面的宋云归身上。
“想是观里生活清苦,见着比从前更瘦了,”沈氏满目愧疚,眼里似是波光粼粼,“快多吃些……等到了沈家,再给你好好补补。”
沈氏在父亲和外人前,从来是这样的娇柔性子,仿佛眼里永远装着旁人、为了旁人好。
只是如今这里都是她的人,竟还这样,实在稀奇。
宋云归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并不作声,只点点头。
沈氏又道,“云兮还想与你同去,可家里毕竟不能没有女眷周全,况且那边想见的正是云归你,若是云兮去了,反倒不好。”
宋云归皱起眉。
正想见她?
她抬起头,沈氏现下已换了一副笑脸,灿若春日桃花,只可惜无人去赏。
只是那眼角的褶皱和倾斜的眉毛暴露了她的真心。她心里有不满。
“您说沈家有人想见我?”
“是呢,有位厉害人物,说对你早有耳闻,想借此机会认识你呢。”
无论她如何问,沈氏却不肯说这厉害人物从何而来,甚至那眼神里还透着不甘。
听口气倒不像是他们沈家的人,而是外来的客。那此人何以令沈家对其言听计从,连远在上京的沈氏都得听他的安排?
而这样的人,又是如何识得她的呢?
一抹莫名的不安在宋云归心里渐渐升腾,以至她夜间辗转反侧,不知何时入梦。
“小兔崽子,下次再敢偷东西吃,小心哥儿几个要了你的命!晦气!”
一行人踢踢跶跶地走了,融进了热闹的街市里。
宋云归走近了些。
她看见,灰暗的巷子里,少年无力地靠着墙,低着头,衣裳破烂,满身是伤,唯搭在地上沾满了血的手紧紧握着什么,在透进来的微弱阳光下泛着润泽的光。
宋云归心里一惊,不自觉退了一步,却没退出去。
她本该赶忙跑出巷子,跑去街口那家医馆买来药和纱布来帮他。
可她没有动。她直觉,眼前的人,会带来大祸。
然而,感知到有来人,那少年抬起了头。
他露出他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巷子里显得那么亮,像太阳一样。
“姐姐,你来了?”
宋云归却好像觉得心被什么掳住了似的,背后发凉。
“你说谁?我不认得你。我不是你姐姐。”
那少年磕磕绊绊地扶着墙站起来,朝她走着。
“姐姐不认得我了?可我认得姐姐。就算姐姐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
宋云归一步步往后退着,终于被不平的砖石绊倒了,跌在地上。
那少年站住了,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把玩着手里的玩意儿。
“若真是不认得我,那才好呢……”
宋云归想站起来,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却被他冰凉的手一下子捂住了眼睛。
“别看,姐姐。与你无关的东西,不要看。”他附耳说着,那声音像阴天云层后惨白的日光,干净,却让人浑身发冷。
“滚,你给我滚!”
“女冠,女冠您醒醒!您怎么了?手这样凉……”
宋云归推出去的手被一双温暖的手抓住了,她终于醒过来。
原来是梦。
她有些发愣地看着眼前宋家随来的陌生侍女,摇了摇头:“我没事。”
这回她深知事情复杂,并未带拂冬来。
她又梦到这些了。
只是这一回,和之前不太一样。
她一面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衣裳,一面望向窗外透进来的阳光。
这是第一次,梦没有按前世的轨迹走。
前世她救了那个人,把他从陇西一路带回上京,某一日,他走了,再见,已是大燕国破之时。
*
“大人,李青已将他们新藏人的地点传来了。”
李月在搁下茶盏,接过了李二递过来的纸条,看了一眼,“已经记下了?”
“是。”
李月在笑了笑,“把这地方告诉副指挥使,劳烦他按先前说好的行事。”
这几日,他一直在等。
他们慌得把那些人转了好几回地方,反倒露了马脚,他随手一指一问,听他们搪塞后按下不表,他们终于安分下来,不再转移了。
李二领命出去安排,李月在则站起身来,向门口的随从道:“去跟沈殊说一声,我要去审人。”
这说的就是那些闹事的人,说是要审他们,不过是做做样子,为其他行动打掩护。
毕竟他们其实并不清楚什么细节,知道的不比他多多少。
来南阳前,他已做好了安排,分两路而行,一路是他、副指挥使和真王乔,走小路;一路是手下易容假扮他和王乔,故作低调地走大路。
南阳的那些人心里有鬼,一定会想法子阻拦他,打乱他的节奏。
果不其然,他们派了一伙山匪拦路打劫,沈殊再带着官兵来救,大概是想以李月在长途奔波、人手不足为由接管王乔。
李月在若不允,开了这个头,往后再三番几次出什么山匪地痞来抢人,他倒无话可说了。
他们大概没有想到,李月在会先一步到南阳城。
而沈殊的门客李青和河堤的监工,则是李月在的人。
沈殊他们一早就做好了粉饰,将打破河堤、随王乔起义的人藏匿起来,将下游的村民抓来修补河堤——春天河水上涨,若是不将河堤修好,他们的村子便会被淹毁。
这些人是敢怒不敢言:命门握在别人的手里,又能如何?
如此,一切“欣欣向荣”,李月在无迹可循,只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看他们想要他和陛下看到的东西。
而李月在若是暗地里派人去做,他们无所顾忌,也会有百般方法避开——这是他们的地界,如鱼得水,再无陛下的圣旨压着,当真要肆无忌惮了。
但总是有敢言之人的。
村里总有孑然一身无牵挂的人,挑动他们出头,是最好不过。
就在沈殊引他去看早就安排好的河堤时,激他们闹将起来,一切便都名正言顺了。
而这些,好些都是宋云归提出来的。
此行开端如此顺利,她有躲不开的功劳。
思绪飘到这里,李月在的往外走的脚步略慢了些。
走时她还病着,还全心全力地谋划这些……
如今大概好全了吧?
“近来上京可有什么消息?”李月在向随从问道。
“并无什么大事,只大人派去护着那位女冠的李十一传来消息,道那位女冠为救长乐公主受了伤,被他救出来,如今大概是修养好了,正随庶母沈氏到河南沈家去探亲。”
“受了伤?”李月在的脚步彻底停下来,“河南沈家又是何事?”
随从有些吱唔:“大人恕罪,传来的消息便是这些了。”
李月在微微皱起了眉,“再令李十一详回,记得以后她有什么事都直接报上来。”
沈家离南阳不远,一个远嫁上京的沈氏突然要回来,还要带着宋云归,是为的什么事?
可怜那沈殊才到了李月在院门口,便见他眉头紧锁,转身大步迈回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