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药可吹凉些……”

    “起风了,快把窗掩上,这种时候不好见风!”

    一阵顺着窗吹进来的晚风搅活了室里的气息,迷蒙的宋云归因这轻拂的凉意而意识渐渐回笼。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瓷碗勺碰撞的脆响,有人去关窗的吱呀声,苦涩的药味,蜜饯的甜腻味,女子身上的熏香,床帘上沾染的檀香,一齐涌向宋云归。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极力挣扎着,想睁眼看看是谁端着蜜饯在旁,那甘味腻得她难受。

    “报慈?”

    “女冠!”

    那蜜饯似乎离得更近了。

    “别……”她终于睁开了酸涩的眼睛,又试图抬手去推那蜜饯盘子。

    那人似乎从善如流地将盘子搁在了一旁的小桌上。宋云归松了口气,脑中也渐渐清明。

    她想起倒下前的最后一幕。

    “公主……公主可还好?”

    “多亏了女冠……一切无恙。”

    耳畔传来沙哑的声音。

    宋云归闻得此声,心里一惊,转过头来,果然望见长乐站在一旁,身后则是拂冬,皆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您怎么不好好歇息着,怎好在我这里守着……”宋云归挣扎着起身,却被长安微凉的手按住。

    “多亏了女冠,我一点事儿也没有。女冠是我的救命恩人,因我卧床,我怎可不在?”

    宋云归听着,不由自主地摇头。

    长乐的声音……似乎与前世并无不同。

    “您的嗓子……”她想起了纯阳真人的话。

    命中注定有此劫,即使未卜先知,也无能为力。

    她热血上头,却没有改变公主被烟熏坏的嗓子,反倒搭上了自己,连累别人担心。

    她一个人,靠一腔无用的孤勇,是成不了事的,如今竟还要公主反过来看她。

    长乐却不甚在意道,“无妨,这些都是小节。没有你,我走不出来。”

    宋云归扯出一丝无力的笑来,“您吉人天相,身边又尽是皇家精锐守护,即使没有我,您也会无碍的。”只是她看着那火,什么都忘了。

    “非也。”长乐定定望着她,眼神熠熠,笑出声来,“怎么,在火里一摔,倒把你的劲儿摔没了?斥我的气势哪去了?还说我,你身边的侍卫可比我这皇家精锐厉害多了。”

    侍卫?

    望着长乐略含深意的眼睛,心里却闪过一丝茫然。

    “倒也多亏了他,否则等纯阳真人那个只知道念叨命数的人精儿,我们可得搭进半条命去。”长乐却没有就此说太多,见拂冬转身接过了温好的汤药,将桌上的蜜饯塞进她手里。

    “你醒了,我便放心了。你便好好休养,待你大好,我们再论组军一事。我身边人太多,在你这反倒拘束你们,我便回去了!”长乐言罢,不等旁人行礼道别,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拂冬赶忙上前来端着勺子喂药与她,她赶忙将蜜饯又塞给拂冬,用没伤的手将药碗接过,一口气喝尽。

    “方才公主说的侍卫是怎么一回事?”

    拂冬摇摇头,“女冠可要见他?”

    宋云归点点头。

    拂冬转身出门去,不一会儿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身着皂衣的男子。

    拂冬方才已将床帘放下,隔着帘子,宋云归看不太分明,却也觉得自己确实不识得此人。

    不过她还未开口问话,这人已从身上取下玉牌递与拂冬:“您替主子出谋划策,虽并无他人知晓,却仍有风险。主子怕您因此被政敌注意,因此派卑职护您周全,并嘱咐若无必要不必现身,只是今日事从权急,让您受惊了。”

    拂冬上前撩起帘子的一角,将玉牌上的字示给她看。

    又是“玄度”二字。

    被撩起的床帘轻轻扫过宋云归的手背,她的心里好像也被扫了一下。

    *

    休养两日,来来去去好几拨人,真人、九思不必说,平日有些疏远的观中人,从前未到观时识得几位女郎竟也有来瞧她的。

    她当时见那横梁一惊,拽着长乐摔了一跤,烫伤了手,轻微扭伤了脚,大夫说养一旬也就好全了。

    好在身上泼了水,没有烧着,也多亏了李月在派来的李十一来得及时。

    知晓了这护卫的身份,又得知他是打过了长乐身边守在外面的“皇家精锐”,惹得人以为是出了刺客,才进了殿救她二人出来后,宋云归便赶忙去见了长乐请罪。

    长乐却只爽朗一笑,让她放心,又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说那些人都是她的人,不会向陛下禀告。

    “我知道你不会害大燕。这样的人在你手中,总不会对百姓有害,只要如此,我便再无其他疑虑。”她说。

    宋云归知道自己如此不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但李十一毕竟是李月在的人。

    他虽名义上也是都察院下的官家人,可他若是强于皇家侍卫,陛下纵是再信任李月在,若知此事,以后难免心中会生疑虑。

    他这样替她考虑,她不能拖累他。

    直到第三日,宋云归正对着已整理好的藏书书目时,拂冬匆匆推门进来,满面喜色:“二娘来了!”

    拂冬向旁一让,便见云兮迈进门来,拂冬便将门一关,似是要拦谁在外。

    “最近可好?”宋云归放下书,来不及问拂冬,抬头便对上云兮一双清澈的眼睛,不禁眼眶一热。

    一别数年……

    “我自然没有什么事,倒是长姐……听拂冬说,长姐近来身子虚弱,已经病倒几次了!

    云兮的声音仍是一派明媚,她向来便是如此活泼的。

    “无妨,没有什么大毛病,只要歇一歇便好了。”

    云兮正待张口,宋云归忙拉云兮坐下,问起最紧要的来,“我听小红说,沈氏要带你去河南沈家,父亲可允了?”

    “原本父亲是不作声的,后来不许,说是近来河南太乱。”云兮紧紧皱着眉,“可沈氏执意要去,说不带着我,她也是一定要去的,最后父亲竟也允了。”

    宋云归听到最后,冷笑更甚,心想她的好父亲是想吃两面的好处了。

    她写给父亲的信里已写过,河南正起匪患,陛下已开始怀疑当地的世族。

    若是此时放他极为宠信的沈氏回河南,还带着云兮,必会引人侧目,到时候若是他们真的定罪,宋家也必然会被牵连。

    如今为官向来谨小慎微的父亲竟允了沈氏回乡,必是有极大的好处。

    沈氏一族在河南地界甚至算不得是大族,难道连他们都已如此笃定,朝廷已无法奈他们如何了?

    “长姐,今天我来,便是来说此事的。”云兮打断了宋云归的思绪,越说声气儿越高,“沈氏说,既不能带着我去,也要带长姐去。她已逼得你来了玉真观,算计起来,竟还如此肆无忌惮!”

    云兮顿了顿,又继续道,“我自然知道她打的是什么好算盘,可沈家太远,在上京也无势力,父亲自然是不愿的。却不知沈氏使了什么法子,竟说动了他!”

    能有什么法子?

    沈家许了什么好处暂且不提,她出家做了女冠,其中缘故不说满城皆知,也逃不过几双眼睛,就算本朝多有女郎入观修行,及笄时归家,怕是也无人再上门来。

    况且,她已经历过一世,看尽世间各缘,于此无意。

    不过,父亲少了一路好处,自是不甘心,如今能补回来,当然是再好不过了,至于沈家子是否为良人,自然不在他考虑之内。

    前些年,沈家几位郎君,是来过上京的。资质尚且不谈,品行更是……不然,她也不会给父亲写信。

    “长姐已然出家,现在便去请真人出面,沈氏也无法逼你回去,若她还想着,便让我去,撒泼闹腾的事儿长姐做不来,我却是做得来,他们拿我没办法!”

    云兮渐渐压低了声音。

    “沈氏在外面?”宋云归默了默,心里有了计较。

    云兮点点头,“她带了人,我说我们两人说体己话更容易成些,她才安分在外头等了,便让拂冬从小门出去寻真人……”

    宋云归摇摇头,站起身来,示意拂冬来扶她,“不必。”

    “长姐!”云兮意识到什么,赶忙也起来拽她。

    “我不会嫁。”宋云归回过头,面容平静如水,好像能抚平一切似的,“你放心,我有办法。”

    说罢,她转身推开门,朝院中道,“五日后,我同您去。”

    *

    月上枝头,树影交横,凉风习习,吹得月下人不由得拢了拢外衣。

    宋云归望着月亮,思绪飘得很远。

    她重生时,便已决定这一世要改变一切,她尽力做了,可是否有用呢?

    寻王乔一事已令她知道,一切皆有缘由,顺命而为才有迹可循。

    长乐公主要出事时,真人也劝她顺命,但她不愿。

    她其实还是自视甚高,以为自己重生了,定是与旁人有所不同。

    所以她一见那火,便以为那就是在等自己进去救人的,好像前世所死之人皆在眼前,以为这一进去,便宛若救世般轰烈了。

    她却忘了,前世长乐也未死于火中,她身边有那么多侍卫,陛下也绝不会放任此事。

    她也忘了,前世长乐是自己想通,奔去边疆的。

    她将长乐前世所为告诉她,试图驱散她的迷茫,不也是顺命吗?难道是因为她说了几句话,长安便醒悟了吗?若非她本有此意,她前世不会去边疆,这一世也不会一点即通。

    周围渐渐暗下来,一抹轻纱似的薄云遮去了月亮,只透出一片迷蒙的阴影来。

    她事事顺命,又如何改命呢?她又比未重生之人强在哪里呢?

    “这么晚了,天又凉,不睡觉,坐在这里做甚?”

    清亮的声音响在头顶,明艳的面庞挡住了宋云归的视线。是长乐公主。

    宋云归忙起身行礼,一曲膝便被长安扶住,“身上也这样凉!”

    “有心事?”见她神色,长安了然道。

    “公主那时……何故愿意随我出去呢?”

    “你身上有生气。”

    宋云归一震,对上长乐的眼睛,那眼睛极亮,好像那日的火已经烧进去了似的。

    “不是那种天真的生气,我竟觉得,这是绝望里生出来的生气,甚至含着怨气和怒气,像荒山里被惊雷引出来的山火……我便知道你与我是一样的。

    所以我信你。见你,我便觉得还有希望。”

    “希望……”宋云归轻轻附和道。

    “我本打算,以后去了边疆,若是见到了她,便由她处置,一刀斩了我,或是一箭了结我,我都认下,她的箭术是极好的……

    我本是怕的,怕见她,怕打不过瑱北。

    现在我不怕了,也不知怎的。许是觉得有人与我一样,竟不那么怕了。”

    阶下的树影又浮出来了,月亮从云后出来了。

    夜似乎还和从前一样,可明暗终究有所不同了吧?

    “嗯……我们一样,以后我们一起!”宋云归道。

    他们一起,还有李月在、张成瑜、王乔……一定还有无数个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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