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一缕瘦长的灰烟在浅黛色的天空下渐渐消弭,淡淡的香火气伴着晨钟悠悠的鸣音一齐扑过来,又被一路捧着各式礼器物什疾行的人挤散。

    方接了通传,殿下已出了宫门,纵是见惯世面的玉真观此时也要忙起来了。

    早课未停,此时的宋云归正伴着拂冬九思上殿诵读。

    然宋云归今日实在难以收摄心神。真人说公主一事乃是因果报应,无人可拦,但宋云归却不知,究竟何为因、何为果。

    大燕不愿在快要过冬的日子与蓄意挑衅的瑱北起战事,瑱北便道他们刚刚即位的新王正缺一位娴淑的王妃,大燕乃是中原王朝、礼仪之邦,大燕的公主,想来便是这天底下顶娴淑的,与他们顶豪迈的王是最相配的。

    他们的新王,正待立下些功业来,这功业自然也只能在大燕身上立。

    望着瑱北人那眼睛像狼一样噙着狠气儿,大燕甘愿嫁出公主、赔上嫁妆,求上几年的安生。

    中原起了匪患,被赶去越地的齐王羽翼尚未除尽…大燕的内忧已够多了,实在不可再添外患了。

    长乐公主愿意和亲,可她的生母贵妃不愿,陛下更不愿——将唯一成年的女儿嫁去那蛮荒之地,折了他皇室的面子。

    而最后,公主和嫁妆并不足以填平狼心,大燕的外患,终究比内忧来得更为严重。

    被大燕献出了自己半辈子的秦王女,最终看见大燕的覆灭,算不算大燕的果呢?

    这究竟是谁的因,谁的果呢?

    宋云归的心里积着一腔郁气,仿佛面前那香炉里的烟飘成了一张不可见的网,将他们尽数罩住了。

    上天透过那张网,正看他们挣扎。

    那闷闷的诵读声忽而停下了,透过半掩的殿门,宋云归听见外面传来了问安声。

    她猛地直起身来。

    殿门忽而开了,拂冬忙在一旁暗暗拽她,却没有拽动。

    立在门口的主翰望着这满殿人神情各异,忍不住皱了皱眉,末了,将目光停在了宋云归身上。

    他叹了口气,“都随我去偏殿观礼吧。”

    这些孩子,心难静啊。

    *

    “是到淯水了?”

    李月在正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忽而听见水声,提声问道。

    “是呢,正是淯水。”前头的车夫高声应着,“马上便到南阳地界了! ”

    李月在掀开了马车的帘子,望了望那在朝阳下波光粼粼的河水。

    “停下休整一会儿罢。”

    言罢,他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一旁端坐着的少年身上。

    “王乔,随我下来吧。”

    微冷的空气令一连赶了几日路的一行人的疲惫散去了些。

    李月在将手下随自己去河南的人分为两路,一路押着易容的假王乔走大路,而自己则带着真王乔绕路而行。

    “李大人,前面便是南阳了,何故停下了?”

    后面落得稍远的马车很快赶上来,见他们停下了,车上一人探出身子来问道。

    这是陛下暗地里派来随他同去的皇城司副指挥使。

    “另一路走得快些,想来现在快进了城,这一路走得顺利,想来他们是要在南阳城里下手,我们便等等吧。”

    副指挥使闻言眉头稍松,放下帘子不再说话了。

    他们皇城司的人,都性子太急。

    李月在仍安然立在河边,周围尽是些苍翠的树,只是近日天气凉了,泛黄的树影透出几分萧瑟来,只那河水仍是碧清的。车夫牵着马向河边饮水,几位随从则警惕地守在林子的边缘。

    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王乔走近了。李月在回过头,望向这尚在束发的少年。

    是了,纠集万余众随他起事的匪首王乔,只有十五岁。

    少年的眼睛里倒映着淯水的影子,一路上都沉默不语、面容平静的他的眼眶发红了,眼中渐渐盈满比那河水更为清澈的泪水来。

    “您真的会救我们吗?”他哑声道。

    李月在没有说话。

    少年收回了他的视线,望向李月在,急声道,“您说过,您会救我们的。”

    李月在垂眼,良久,才说了句似是无关紧要的话。

    “我需要你。”

    王乔摇了摇头,“我已将能说的说尽了。”

    少年面对着李月在,渐渐开始向后退步,“您答应我的事,请您发誓一定要做到。”

    “我发誓。”

    伴着李月在声音一同响起的是几朵绽开的水花。

    几位随从大惊,赶忙奔过来,车夫已脱下外袍,预备跳进河水去寻他。

    李月在抬手拦住了他们。

    “随他去吧。”

    王乔在南阳城外落进了淯水,再也没有浮上来。

    “那些人夺我们的田、破我们的坝,我恨不得饮那些人的血、吃那些人的肉!”

    “我的冲动害了他们,我无颜面对他们!”

    “我宁以我一人之躯,挡来年汹涌春水。”

    *

    日头渐起,澄空无云,晴朗之中又添了几分燥热。而拜师礼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长乐公主已敛袖起身,正待与真人共上表香,拜奏神明先贤。

    宋云归只觉周遭一切都无比安静,只有自己的心跳宛若擂鼓砰砰。

    线香被烛火引燃,亮起一点微弱的火星,曳出一线轻烟缭绕。宋云归紧紧盯着那枚安安稳稳的火星,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

    长乐公主行过礼,走近案旁,正待将线香插进香炉的那一瞬间,忽而不知从何处燃起的火光点亮了宋云归的眼睛。

    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呼,那火光蔓延的极快,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燥热顿时扩大百倍,梁上所挂的帷幔顿时燃烧起来,焦黑的灰烬裹挟着火星哧哧地落下,点燃了人们脚下的地毯。

    人们无秩序地流动起来,几个杂使拎着宋云归千叮咛万嘱咐备好的水桶挤进来,宋云归被拂冬拉着向外而去,她拼命地踮起脚尖,却看不见公主和真人的身影。

    她想起那日她与真人说的话。

    “既然上天令我逆时而行,又怎会让我无能为力?”

    “世事并非一切由天而定,无论如何,你左不过人心。”

    几个杂使挤不进来,火舌渐渐舔上横梁、噼啪作响。

    宋云归发觉头顶一暗,又一明,拂冬竟是拉着她挤出殿外了。

    视野忽而开阔起来,透过斑驳的窗纸,只见得红光摇曳,宋云归一咬牙扑上门侧石像,登高而望,终于望见随在人流末尾缓步而出的真人。

    竟仍不见公主。

    宋云归的心一沉。

    她跃下石像迎上真人,“殿下呢?”

    纯阳真人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只道,“报慈,你究竟为何而来?”

    那双眼睛,仿佛看破了她身上的因果。

    她究竟为何而来?

    浓烟从殿中涌出来,笼罩在她身上的那看不见的网似乎在渐渐收紧,缚得她动弹不得,束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究竟为何而来?

    前世她活着的二十余年里,她见过无数人,或名扬天下、或默默无闻,在这危亡之际,或轰轰烈烈、或平平淡淡地倒下,他们的死为这世道发出一点最后的光热来,大燕却在这些倒下的生命里渐渐熄灭。

    宋云归只知道,在这片熄灭的土地上,他们不再温热的血会被瑱北人、被那群投机乱世之枭雄踩在铁蹄之下,会被更多血与泪淹没,会被人遗忘,会让人以为,这片土地不曾有人流过滚烫的血。

    所以他们要活着。

    他们要活着。

    “我要他们活着。我要所有人平平安安地活着。”

    宋云归忽然觉得萦绕心头的那股郁气散去了。

    她劈手拦下身旁人手中的水桶,将自己从头到脚浇个湿透,尔后攥着衣袖掩住口鼻冲进殿中。

    她冲进那片血红的火光,顷刻间,烟尘被那身影猛地劈散。

    此刻人已散尽了,宋云归一眼便望见当中的长乐公主。

    她扑上前去一把拉住公主,要将她拉出去,却被猛地挣脱。

    “别怕,我已留书宫中,父皇不会怪罪于你们。”长安哑着嗓子轻声道,“莫要停在这里,实在危险。我若再连累了旁人,当真是死也无法谢罪了。”

    长乐一边说,一边仍抬着头,呆呆望着眼前的神像。

    宋云归顺势望去,看见上首那金灿灿的神像映着红光,被炙烤着留下几行闪着光的眼泪。

    宋云归眼睛一热,却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死了如何谢罪?”她颤声道,“你若死了,陛下定然要迁怒于秦王,秦王女难道不会更怪你吗?”

    “只有活着才能算是谢罪,若是死了,那只是逃罪,是懦弱!”

    长乐一震,缓缓转过头来。

    “她替你去了瑱北,”宋云归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那我们便把瑱北打下来!把瑱北打下来,接她回家好不好?”

    “到时候让她亲手处置你,好不好?”

    被瑱北人说成天下顶娴淑的公主,这一世仍会带着娘子军打上他们,这一次,要打到他们不敢再来犯。

    大燕的女子从不仅以娴淑为德。

    宋云归拽住了长乐,她没有再挣脱,因而她欣然一笑,正待她要拉着长乐奔出门去,忽而觉得手上一重。

    宋云归回过头来,发觉长乐久立火中,如今心神一松,竟是昏迷了。

    宋云归忙深处另一只手来撑她去,却被烟气一呛,不住地咳嗽起来。

    她赶忙复掩住口鼻,烟尘愈发浓了,她看不清周围是否还有杂使。

    炙热的温度与明亮的火光间,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鸣音,宋云归抬起头的一瞬间,望见焦黑的横梁裹挟着火星迎头劈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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