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动什么歪心思,否则来春发了水,可保不准你们这群人的家里要出什么事儿!”
监工本正在岸上抱臂偷闲,眼见着来巡视的沈大人走近了,赶忙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尖着嗓子指使了一番,以示自己的称职。
只是他的沈大人却对此浑不在意,只一脸肃容地望着堤上这群秋日正午里满面流汗的苦命人。
“可少了人?”他沉声道。
监工忙应道,“一个也少不了,大人,哎呦,他们怕着呢!”
怕什么,他没有说。
沈大人却知道他们怕什么。于是他紧皱的眉毛松了松,可他面庞上的沟壑却仍像那河流的脉络一样绵延不息,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疲惫。
“那王乔已到了上京。过几日,上京的都察史李大人就来了。”沈大人的话顿了顿,他那沟壑中间那双唯一光滑、透着亮光的眼睛斜睨过来,看向那监工,“到时候该怎么办,你可知道。若是说错了话,当心你的脑袋。”
那监工连声恭敬地应了,目光却落在了沈大人身后那低首的门客身上。
*
“对了,拂冬,那日你见了云兮,她如何了?”
宋云归这几日病得头昏脑胀,方整理好书目,正待拿出银票来算一算,方想起自己之前的交代来。
她记得前世这一阵子正适逢赶上一位世家长辈做寿,方寻得时机找云兮一回。
大燕民风开放,本没有这样麻烦。只是她父亲读了半辈子书,倒不知从哪里读出一胸的腐气来,竟不愿让家中女郎随意出门,还意将此道与那君臣、父子之道捆绑着一同宣扬出去。
宋云归实在看不惯那些人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虚伪作派。
“二娘见了我倒是欢喜,还待问女冠如何,她身后眼生的侍女倒像催命似的,说是夫人在前面等着呢。”一提起这,拂冬神色冷下来,“倒不知是哪门子的夫人!”
宋云归重生一世,自知府里人的嘴脸,听罢,便只问道,“既如此,倒不该递银票了。”
她只记得前世云兮托于旁近世家的族学,因为吃穿用度遭了好一番为难,沈氏自然乐见此事,父亲又全然不在意,她便急着想帮衬着云兮。
起码她的东西,都拿在自己手里。
如今想来,这样教那侍女见了,报给她的主子,好让人家拿此在云兮和她身上作文章,又要好一番闹了。
她方重生,许多事做得太心急。
她长叹一息。
“还有,趁人都出去了,我寻空找了二娘院中小红说了会话。”拂冬思索了会,迟疑道,“说是这几日那位如夫人正琢磨着回娘家呢,只是宋大人道是近来河南太乱,迟迟不松口。她还偏要带着二娘一块儿去呢。”
末了,拂冬又附上一句点评,“也不知她打的是个什么算盘!”
宋云归皱起了眉。
前世沈氏可没有生过这样的事。
“却说二娘最近正在相看人家,可有什么消息?”
“正要说呢!小红说,那沈氏将来问二娘的人家一并回绝了,道是已经有相看好的了,却不说是哪家的。”
前世云兮在中秋宫宴上被陛下赐婚于端王,太子登基后,云兮随端王赴往封地陇西。
为何又生了变数?
沈氏出身河南沈家的旁枝,于京中人脉不广,宋家又毫无根基,若说是与谁家关系好,提前定了,那绝无可能。
若说关系亲近,那她定然也只与自己的母家沈家亲近了。
她要带着云兮回沈家,不若是要将亲事许给沈家?
“万不可教她这样做……”她轻轻念着。
可是她在府外,如何能与沈氏周旋。若说起来,她已出家,这样挂心尘俗之事,也是辱了此地的清净。
可她放不下。前世如此,今生更是如此。
沈氏既然已将别家人都推拒了,想来此事也没有急到要在河南正处风口浪尖时来做。前几日王乔甚至逃走,难道她竟不怕半路匪徒再起吗?她回去,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想来他父亲在朝堂沉浮多年,自知其中的利害。也只有父亲能拦得住她。
“拂冬,取纸笔来。”
宋云归凝神细思了一会儿,便落下笔来,末了,待墨迹晾干,她慢慢地将信纸折了起来。
忽而院中传来了叩门声。
“报慈?”
是九思。
宋云归赶忙起身迎到院中,为她开了院门。
“怎么这会子便回来了?”宋云归见她苦着脸,不由得问道,“不是早上方回家去了?”
崔九思摇摇头,眉皱得更紧了,一副头疼的样子,“听了他们好一阵子唠叨!你可知,长乐公主要到玉真观来修行了?”
宋云归历经前世,自知公主会来,只是她仍摇摇头。
“正为得此事。”崔九思面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不快来,“却不知我们崔家什么时候竟已衰落到这样的地步,连我也要去逢迎那什么公主了。”
宋云归作势便要捂她的嘴,“你可别在我这地界招祸,小女子可担待不起!”
*
待九思回了自己院中,天色已然暗了。
宋云归望着山下万家灯火渐次亮起,想起了长乐公主。
她转过头来,又遥遥看见那主殿斑驳的横梁立柱。
后日,那里便会有人来上漆,末了,还要刷一层桐油。
公主来时,有冒失的随从,竟将香火歪倒了,那火星落在立柱上,燃起了大火。
她被烟尘伤了的嗓子,却直到她死也没有修养好。
那随从被查出是秦王的人,随即陛下下令将之杖毙,秦王却安然无事。
后来,宋云归每每路过抱朴亭,都能望见她立在那里,望着北方。
她在望什么?
在长乐公主进玉真观的前一日,秦王女被封为长平公主,远嫁瑱北。
陛下为了贵妃,不忍将自己唯一成年的女儿送去那遥远的北方,于是送去了他人的女儿。
后来,陛下驾崩,太子即位,长乐公主自请前往边关,几年后,边关起了一队娘子军。
却不知,瑱北人打进来的时候,秦王女是否在瑱北王身边,而长乐公主被乱箭射中后,是否感到终于解脱。
*
日子竟也就这样慢下来。宋云归已知道她想改变的事情太多,她急不得。
给父亲的信,前日她已守在怡红楼门口亲自递给了他。
变卖了首饰的钱,除下给云兮的,她用来在南城租了间地方。
上京权贵云集,东西向的长安街两侧,端的是锦绣繁华、软红十丈。
而长安街的南北,则是平民百姓聚居的地方。
那些在京求学的考生,自然也在这里。
她又找了师傅打了书架、桌椅。
至此,那钱已所剩无几,这两日她不得不和拂冬自己研究起如何刷墙的事情来。
而长乐公主也要来了。
宋云归一面向观中监修学习修葺事宜,一面留意着正在监修指挥下为正殿立柱上桐油的几个伙计。
玉真观接待过的贵人数不胜数,公主来临当日桐油竟然未干,又教一个与玉真观毫不相干的随从借此生事,那绝不可能。
可陛下雷霆手段下,竟也只查出了这一位随从。
究竟是没有查出,还是查出来却秘而不报呢?
“监修,听问公主即将入观,这两日上漆,可有影响?”
那监修有些奇怪地望了宋云归一眼,似是在惊讶她会这样问,只道,“若像从前,大概也就罢了,只是这一回,真人特地交代了,将仪式挪去偏殿了。”
纯阳真人?
监修微微抬了抬视线,似是在回忆真人的话,“真人说,他算了一卦,道是公主与正殿风水不和,正殿又正逢修葺,不若将仪式改在偏殿。”
宋云归松了一口气。
她不记得公主身边那秦王手下的内应的模样,正愁该如何化解此事,不想真人神机妙算。
“报慈?原来在这里,真人正找你呢。”
宋云归终于放下了心,正待安心向监修学习,可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便被身后寻她的小童喊走了。
“报慈,公主将生何事?”
宋云归一到,纯阳真人那沉沉的声音便平稳而至。
闻此,宋云归一惊。
“您……”不是已经算到了吗?
“非也。”纯阳真人端起茶壶替宋云归斟了一盏茶,将茶杯向宋云归推了一推。
“若轻而易举便能算出人的前途命运,那由上古至今,王朝覆灭、世事变迁,我们道教中人,又岂会始终随波逐流,甘做那秦皇汉帝的仆从。”
纯阳真人见宋云归仍愣着,面上露出些许淡淡的笑来。
“前途命运不可知,察言观色却大有可为。你这几日常在正殿徘徊,又常向人问起公主拜师礼的事宜。我知道你有前世的记忆,因此推断公主怕是要出事,这实不难猜。”
竟是如此。
宋云归心神先是一松,而后一紧。这样看来,她许多事做起来都实在反常,若是有心人留意,她只怕……
以后还是要多小心才是。
她将公主之事告诉了纯阳真人。
末了,她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方觉神思松快了些。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纯阳真人拂了拂长须,转头望向窗外。正是上午太阳正烈的时候,他的眼睛却仍毫不动摇地直视那日光。
“倘若是这样,只怕公主命中注定有此劫。”
宋云归猛地抬起头来。
纯阳真人面不改色地继续道,“即使你未卜先知,也无能为力。这是她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