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准备好了?”
易了容的属下抬起了头,应了声是。
李月在向门外招了招手,侍从便引了那日传信的信使进来。
那信使仔细端详了一番,向李月在回道,“确是如此模样。”
李月在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李二那里已经盯着了?”
“您放心,盯着呢。”
李月在端起了桌上的茶盏,终于没有再说话。
茶烟氤氲间,靛蓝色的天际渐渐现出一抹鱼肚白。
一盏茶的功夫,院中传来响动。不久便是李二来报。
“主子,事成了。”
*
“众卿可有事要奏?”
未待那洛阳出身的张越为首的几人出列,李月在立即俯身高声道,“臣有罪,还请陛下降罪!”
上首的陛下心领神会,只道,“爱卿何罪之有?”
“南阳匪首王乔走脱,当日押送队伍的领队是臣的属下,臣难辞其咎。因而臣为弥补罪责,于京中连夜全力搜查,现王乔已重新落网,臣上朝前已令人将之送去大理寺收押。”
那张越几人登时愣了,只得辩道,“那拦截队伍的人已当场认了,令王乔走脱之事乃是你李月在一手策划!如今又将人交上,却不知你私下里的计较!”
李月在向那人淡淡瞥了一眼。
可巧,这几位,尽是河南出身。
强辩的人望着那双过分沉静的眼睛,竟觉得背后一凉,再说不出话来。
李月在继续沉声道,“至于那伙拦截之人的身份,臣已查出来了,卷宗已交予大理寺,稍后便呈予陛下与各位。”
他们聪明,自然不会用自己的人,旁人,他们用得又不放心。
那伙人指认他后咬碎舌下的毒药自尽,死状惨烈,即刻成灰。
能有此效的,惟有宫中的九品红。而今后宫中的贵妃,正姓张。
宫中秘药,陛下自然懂得。而他李月在有没有勾结后宫之人,陛下自然更加心中有数。
他们以为当今陛下优柔寡断、被他这“奸臣”蒙蔽,却不知能于十年前那场宫变中安安稳稳走上这位子的,如何会是简单人物。
为臣之道,惟坦诚而已。
下了朝,李月在走过宫门,见张越的侍从正与之耳语。
望着张越那青白的脸色,李月在面上露出今日的第一抹笑来。
“李月在,是我们小觑了你!”那张越听见侍从回了话,见了李月在的笑,顿时怒从心头起,“那王乔在你手里又如何,不妨我们的事。”
“王乔不妨你们的事,然王乔在我手里,便妨你们的事了。”李月在笑容不减,淡淡道。
那张越还待说什么,李月在的眼神愈发冰冷,“你们剥削百姓,何尝不是在害你们自己。昔日有陈胜吴广起义,今日已有王乔,明日又待如何?你们早日收手,或还来得及。”
秋日凉风习习,李月在如凉玉般的声音也敲进了张越的心里,敲得他心里一震。
张越抬起头,望见那迎着朝阳而去的背影,喃喃道,“收手?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
“女冠,您醒了?”
宋云归睁开了眼,只觉得头疼欲裂,见拂冬迎上来,不由得问,“现下是什么时候了?”
那嘶哑的声音却吓了她一跳。
“您已睡了整整一天了!”拂冬赶忙向她递了杯盏,又忍不住愤愤道,“只怪那什么都御史,扰得女冠不得休息。您本就受了寒,强撑着与他论什么计,他一走,您就发了高烧病倒了!”
宋云归自知拂冬关心她,心生暖意,却还是被她的声音吵得脑仁疼,不由得摆摆手示意她噤声。
“我自知你的意思。”她捧着杯盏轻呷一口润了润嗓子,方继续道,“都御史大人一心为了大燕的前途劳心劳力,我若能帮的上一点忙,已是此世之幸了……”
宋云归望着那手心杯盏上飘渺的白烟,渐渐出了神。
王乔逃走次日,她方送走了去送云兮银票的拂冬,便迎来了李月在。
那日早上日头未出便又下起了小雨,他立于阶上,撑着她的伞。
她方想起自己那时竟将伞落下了。
而李月在竟也面露羞赧,“下了朝便赶来了,不想半路下起了雨,不得已用了女冠的伞。”
望着伞下李月在泛红的耳尖,宋云归一愣。
连绵细雨下,青瓦红墙洇了水迹,倍添朦胧之意。素衣女冠倚门而立,直直望着阶下撑伞的红衣郎君。
李月在发觉,宋云归的眼神里又添了许多东西。
他不仅仅是权力滔天的都察史,寒门考生的大前辈。她想。
大部分时候,他只是个稍逾弱冠之年的郎君。
“劳烦您。”良久,她轻声道。
“昨日情急……女冠一心提醒某,某自当亲自来谢。”他正色道。“只是,某还有些不解之处须问女冠。”
……
“女冠,那都御史又来了。”拂冬的声音唤回了宋云归的思绪。
她正待起身,却被拂冬按了回去,“我已回了他,女冠病了正修养,不见客。您这样虚弱,可再经不得折腾了。”
宋云归自知自己这副模样确实不得见客,因而只问道,“他可留了什么话?”
“他只道,多亏了女冠,事情成了。”拂冬顿了顿,复有些不情愿地补充道,“他听女冠病了,又向女冠道歉,道是他思虑不周。”
事情成了。宋云归只听进了这四个字。
她紧紧抓住拂冬的手,哑声重复着,“他道事情成了!”
那一日,他问她,她如何知道另有一伙人在找王乔。
“大人关心南阳之乱,定会急着查问王乔,而大理寺与都察院关系紧密,王乔本就要送去大理寺,大人没有道理要提前放走王乔。”
“而河南地界广阔,那儿的权贵世族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然而押送的队伍里有大人的人,自然也不会放任那群人劫走王乔,两方对峙,想是反教王乔得空自己逃去了。”
“故而我想,大人必须先于他们找到王乔才行。”
那时,以她稍嫌狭小的眼界来看,也确实唯有王乔可以证明李月在的清白。
“女冠好细的心思。”李月在长叹一口气,似是在思索,“不过,女冠又是如何知道那伙人会先于某寻得王乔呢?”
一开始,借着先知前世王乔被灭口的结局,宋云归只以为是对面早有准备,自然能比李月在的人提早寻得王乔,这一夜她细细想来,方知这一切皆有定数。
“大人在明,他们在暗。李长被押,大人避免嫌疑不得再动用自己手下的人,而都察院的人大人又不可随意调用,而他们却无此顾虑,因而他们暗地里大肆搜寻,自然会先大人一步。”
然李月在却笑了:“原在女冠眼里,某竟算是君子,某实在愧不敢当。”
宋云归先是一愣,而后那双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大人是说……”
“既然一切已有定数,那某便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顺势而为!是了!大人便只要先于他们拿出个人来,便能压下话头:他们既然与此事无关,又如何分辨出人的真假来!而真王乔虽难寻,可寻王乔的他们却行踪了然,只须跟着他们,大人自然不愁拿下他们来!”
那时,宋云归的脸因激动而显得红扑扑的,再添一双晶亮的眼睛,竟显出不同寻常的小女儿情态来。
两人相互心领神会,一时谈性大起,直论到午后拂冬回来方休。
那追踪下手的时机和位置,皆是宋云归细细叮嘱的。
“……我近来正学‘易’,因而借此卜了一卦,许是不大准的。”末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解释道。
她算得很准。
李月在望着拂冬刚刚合上的院门,心里泛起了担忧的涟漪。
他只当她是累了,原来是因为受寒发热吗?
李月在转过身向外走着,向不远处斋堂门口打杂的小童招了招手。
“你过来,我有事交予你做。这是赏钱,可好?”
*
因宋云归病了,主翰特免了她今日的课业,故她只斜在榻上梳理书目,修养了大半日。
直至日落西斜,院里热闹了起来。
竟是她隔壁的女冠看望她来了。
“报慈,前些日子谈会上你还神采飞扬的,这才几日,怎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明丽活泼的少女佯怒着嗔道。
宋云归第一次见这样的架势,心里有些无措,只忙道:“前日下了雨,一不留神着了风寒,歇息这一日便也好了。劳烦你,还来看我,可别过了病气。”
“我身子骨可好着呢!”女冠向身后的侍女招了招手,“今日我兄长来找我,给我送了好些糕点,我想着这东西大家一起吃才香甜呢。”
宋云归的目光落在侍女摆上桌的糕点上。
茯苓糕,菊花凉糕,蜂蜜核桃蒸梨……
皆是些降火润肺的东西。
“我知你思虑颇多,”女冠的声音像秋日的阳光般明快,“以后若有什么事,便找我崔九思!”
“九思。”宋云归轻轻念道。
她有些不记得了,前世上京的崔家女郎,于反军入城时,是否安好。
“不过,在观里你还是该唤我宝华师姐才是。”
“宝华师姐。”宋云归认认真真地唤了一声。
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崔九思正待调笑一番,便闻门外传来小童的声音。
“女冠,晚膳来了。”
拂冬忙去开门,“观中晚膳何时有燕窝的份例了?”
道观饮食清淡,是有些女冠家中往斋堂送些食材银两备以添食,不过宋家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小童摇摇头,“是位年轻郎君令我去瑞安堂取的。”
瑞安堂,建朝时起便向宫中供奉御药,地位超然,除却皇室,也只与几个世家大族有交。
崔九思不嫌多事地仔细端详一番,“见着品质上佳,倒真像是供奉御用的。原来报慈还认识这样有心的郎君!是哪家的?王家?卢家?”
那小童仍摇头,“只见他给我取药的名牌上刻着‘玄度’二字。
唯当玄度月,千里与君同。
玄度,是李月在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