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小雨忽至,长安街上的行人顿时少了大半。两侧楼阁中人若是凭栏而望,便可见得这斜风细雨中,人人行色匆匆,只一位撑伞的女冠不疾不徐地沿路走着。

    她刚才去了西城的京兆府,托门房送去了一些伤药,和与她那日弄脏的书的印刷本。她记得那书的内容。

    笞刑并不算极重的刑罚,不过她还是去问了,也终于放下了心。

    长安街沿街的书斋不少,宋云归正待逐一走过,忽觉身后有人唤她:“女冠!”

    她回过头来,望见近旁这书斋檐下立着张成瑜。

    “可巧,竟在这里遇上了。”她颇感惊喜—正有些事须问呢。

    “女冠今日又是来求书的吗?”张成瑜笑道,话语里意有所指。

    宋云归不计较他这点玩笑,只摇了摇头,便正色问道,“我正有些东西要问您。前些日子揭了榜,我听闻有几位大人的时文是正适当的,却不知是哪几位的,又是怎样适当呢!”

    “女冠说的是其时文适今年的杂文和策问罢。”张成瑜皱起了眉,“是郑惠青和崔文孺。”

    郑惠青,是与李月在是同年的一甲进士。

    “崔文孺?”宋云归识得时任中书侍郎、后来搅得朝廷风起云涌的郑惠青,却不记得这号人物。

    “清河崔氏老一辈的人了。”张成瑜对此不愿再多说。

    想来寒门学子们眼里,如郑、崔这样世家门阀出身的人,都是令人不喜的。

    虽说本朝历代皇帝极力打压世族,但凭其根基之深厚,短短几十年,并不见效。

    世家门阀,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靠的是知识垄断。

    早先乡野村人或许终其一生也不得见竹简所制的“书”,更莫提研究学问。

    开设科举后,有识之士千里迢迢赶来上京拜师求学,却可能几年都见不到老师的面、摸不到只有世家贵族家中所有的藏书。

    宋云归收了伞,站在书斋檐下,望着伞尖滴下的雨水在地上打出水花,眼睛里映出了明亮的光。

    “我想开一个书馆。”

    她轻声道。

    “我想收罗这上京、这大燕的所有书,我想让所有人想读什么便能读什么,什么郑氏崔氏的时文藏书,我们早晚不稀罕。”

    宋云归向张成瑜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只是我想。”

    张成瑜转过头,看见宋云归正望着街心细密的雨丝,目光却好似在浮着,落不到实处。

    “大燕有五大积弊。皇室骄恣,庶官渎职,吏治因循,边备松弛,财用大匮。”

    宋云归絮絮地念叨着,那些自己上一世旁观时,于那一方四角天空下细细记下的心得。

    “国家兴亡,重在吏治。前……现下我冷眼看着,世家门阀的人脉于朝中盘根错节,寒门子弟难以出头,世家子弟却素位尸餐,单是观中与女冠相交甚密、醉生梦死那几位,便个个身居要职。我想……”

    宋云归如冰糖般清亮的声音在张成瑜耳边渐渐与记忆里另一个声音重合。

    “我想,吏治上如此因循敷衍之风,必得整顿一番,我向陛下提了‘精核吏治’的法子,却被朝上那几位守旧党极力反对,此法未得推行,胎死腹中……”

    李月在稍显落寞的模样浮现在张成瑜脑海中,而眼前的宋云归眉也皱得愈发紧了。

    “还有,观中新来的侍女是从乡下来的。她是被卖进京城的。中原那样广袤的土地,已养不起这样一个小姑娘,我想……”

    记忆里李月在的声音同耳畔的声音一样愈发激昂。

    “我想,百姓的土地被地方豪族掠夺,颁布均田的法令刻不容缓,可那些地方世族的人便站在那朝堂之上!我如何从他们的手里拿回一寸地来呢!我还须想出办法来! ”

    宋云归忍不住轻轻扬了扬手里的伞,一如那日忍不住拍案而起的李月在:“边防也是问题,瑱北人近些年不来了,听云……我听人说,边境的士卒个个养得懒怠了,如何战过那整日骑在马上的瑱北人呢! ”

    张成瑜默默听了许久,方张了张口,正待说什么,忽而街上兵马疾行而过,溅起一片高声语。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街上楼阁中的人纷纷低声询问起来。

    “出了什么事?”

    “听说是河南来的盗首,押到京郊时遇到劫匪,趁乱逃了!”

    “哎哟,这样的人,不知道躲在哪里……”

    河南盗首?宋云归一下子反应过来,低声念了句“遭了”。

    前世那伙劫匪轻而易举地被抓住了,一口咬定他们是李月在的人。

    那时候此事一出,几位大臣联名上书道原来那领队原属大理寺,当日却被李月在门下的李长替了。

    他们说,定是李月在起了包庇盗首的心思,着人打劫了押送的队伍,令那王乔趁乱跑了。

    陛下纵是再相信李月在,如此一来,也不得不撤了都察院对此事的协理之权。

    明目张胆的陷害。

    大燕之祸,便是始于此。

    不久河南地界的百姓揭竿而起,各地云集响应,一发而不可收拾。

    只是,前世河南起事已是云兮嫁去陇西后的事了,因而她现下还未急于此事。

    怎会,怎会……

    是生了什么变数?

    “您是怎么了,是身子不适吗?”张成瑜望着宋云归面色骤然发白,不由得有些担忧地问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她只是太急了。

    “女冠还是早些回去为好,这盗首却不知会不会误伤了京中百姓……”

    盗首,王乔,王乔!宋云归一下子想到,此事后过了好些日子,王乔的尸首最后在城外不远处被寻到。

    只要找到王乔,便能找出杀他的人,李月在的嫌疑便可被洗清,河南一事便还有希望……

    宋云归猛地攥住了张成瑜的袖子,“请您带我去见都察史!”

    *

    细雨绵绵,宋云归向来整洁的衣裙也染上了泥泞,手边的伞在地上落了一小滩水,她却无暇顾及。

    “您请将伞与我替您收着吧?”一旁的侍从忍不住问道。

    宋云归方反应过来,赶忙将伞递给侍从,才发觉自己的手竟在抖。

    她怕,她实在怕极了,重来一世,重蹈覆辙。

    “大人请您进。”

    宋云归猛地站起身来,传话的侍从走近了,引她入门。

    李月在眼见着那日落泪的女冠强作镇定地走进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方一起身,便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

    “大人!您务必要先行寻得王乔,找出追杀他的那伙人……”

    “我知道。”他道。

    见她如此狼狈,不复那日端丽,他向来清冷若玉的声音不由得放缓了:“我已派人去找了。”

    他看见眼前人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

    “您已在找了,”她轻声重复着,那声音像绷紧了的弦般微微颤抖,整个人却似是全然冷静了下来,“您思虑自是比我周全……我怎忘了。”

    *

    “女冠,您今日是怎的了,竟这样冒失……”候在观门旁的拂冬见宋云归终于回来了,赶忙迎上来,将提前备好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您身上这样凉!”

    “对了,我让你……”听到拂冬的声音,宋云归方回过神来。

    “我自然听您的,首饰都送进那当铺了,银票都放进那匣子底压好了!”拂冬早知她要说什么,抢白道,“您快回院中好生梳洗一番,换身衣服,怎得身上这样冷……”

    “你须记着取两张,明日早早去宋府门口候着云兮,好将银票递给她……”

    “我记着呢,您少说两句吧……”

    两人的声音渐渐销匿于门后。

    台阶下伴着侍从的李月在沉默良久,忽而问道,“你们如何相识的?”

    “是前些日子陆大人于观中祈福的谈会上,”张成瑜回忆了一会,想起那日宋云归说的话来,“她说,‘天地四时,犹有消息,什么事情过不去呢’,而后又问我衣服料子从何而来,正赶上她侍女送来文集……”

    “文集?”

    张成瑜稍显窘迫,似是发觉自己的失礼来,“您的文集。我见之实在高兴,便留下抄录,便忘了礼数,竟一气儿抄到了傍晚……”

    李月在轻唔一声,道,“清者自清,你不必如此……那今日呢?”短短几日,她身上的那股气竟突然就显了。

    张成瑜愣了片刻,方知李月在是在问今日如何遇上的宋云归。

    *

    待将张成瑜送回,月已上枝头,潮湿的砖地映出惨白的光。

    “王乔可找到了?”李月在问道。

    “……还没有。”

    他当然知道,那些人一定也在找王乔,一找到便会灭口。那些人在迫他收回探查河南的手。

    放在往常,这样险急的事,李月在早该担心起来了。

    他莫名想起白日里宋云归那张惨白的脸,那样焦急。

    那一瞬间,他知道竟有人同他一样如此担心,他心里忽然便平静下来了。

    冷静,冷静自然有用。

    他急着找王乔,对方当然更急。他们为什么要放走王乔,为什么要借机困住李长?

    他们怕,怕王乔说出他们的事,怕李长去河南查出他们的事。

    王乔知道的事情,河南堤上不会没有人知道。

    “沈大人手下那位怎么说?”

    *

    宋云归又梦见了自己前世死的时候。

    “报慈师姐,您的心得写得这样多、这样好,烧了多可惜!”乡下新来的那位小姑娘苦着脸,在火盆旁复放下一摞布满墨迹的纸来。

    她没有说话。她呆望着火舌卷起的灰烬。风过,它们像枯萎的蝴蝶一般轻轻飞舞到半空,不见踪影。

    除却灰烬,几枚金黄的银杏叶也被风卷起来,在空中轻巧地旋舞一圈,复落回树根。

    她将最后一摞纸扔进火堆。

    火骤然大起来,火星间溢出些许乌黑的烟灰来。

    那群瑱北人,便是踏着这乌黑的烟灰闯进来的。

    喊她师姐的小姑娘挡在她身前,来人不耐烦地攥住小姑娘的脖颈,将她摔到一边。她的头撞在地上,淌出了一片血泊。

    “我们的王,要见你。”为首的人操着一口蹩脚的大燕话。

    她坦然地站起身来,正待将手里拨火堆的银簪插回发间,那人上前劈手夺去发簪,将之甩落到地上。

    于是她只好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烟灰。

    她见到了他们的王。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那样灿烂的天气里,像太阳一样闪耀着。

    实在刺眼。

    “玉玺在哪里?”他问。他的大燕话讲得很好。

    她没有说话。

    她颈上一凉。她偏过头,刀刃微微割破了她的脖颈,鲜红的血流淌出来,温热的。

    是他的侍从举起了匕首。

    “你问我?一个在观中呆了十几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冠?”

    他不作声,那双太阳般的眼睛却转而落在她身后不远处院中的火盆上。

    “好啊,好啊,我告诉你,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尽可以给你。”

    她没有说话,抬手指了指她屋子檐角上的神兽狻猊像。早候在院中搜查的人上了屋檐,得了玉玺。

    那人的满意地笑了,眉眼弯弯,不那么像太阳了,更像许多年前她在陇西遇到的那个小孩。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她轻轻呢喃着,似是十分茫然,手却猛地抬起,攥住了押在她颈上的匕首。

    刺痛和温热的感觉。

    她牢记着练了整整半年的把式,将那匕首借力刺向身前人的胸膛,却未想到他正俯身,那匕首刮过他来不及后仰的面庞,在眉心带出一片血痕。

    果然,失败了吗……

    在匕首刺进她心脏的那刹那,她越过那震怒的太阳般的目光,看见他背后轮廓尚未褪去的,浅白色的圆月。

    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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