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习惯了独处的人而言，和他人一起外出，是需要耗费勇气的事情。
就像是此刻，程灰灰和陈墨走在星光集市的街道上，程灰灰心里很高兴，嘴上却木讷得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以不断的东张西望，来掩饰内心的悸动。
天色已近黄昏，星光集市的彩灯已经全亮了，从天空向下俯看，犹如一条流光溢彩的银河，路两边都是手推车的小摊，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饰品，街上人头攒动，大部分都是情侣，时不时有含笑的调情声传入耳朵里。
程灰灰一抬头，看到旁边一对年轻男女忘情地拥吻着，不禁害羞地垂下头，下意识地捏住陈墨的衣摆：“我们……快走……”
陈墨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神色颇为不自在，他左顾右盼，试图找个话题来分散两人的注意力，于是，指着不远处摊位的狐狸面具道：“灰灰，你看那个。”
程灰灰看过去，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那种红白两色、日式风格的和风狐狸面具，是她儿时梦寐以求的礼物，可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送过她一个。
关于童年的记忆，虽然有些褪色，却仍清晰如昨，程灰灰还记得，小时候的庙会上，灯火灿烂，人流如织，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一起出行，孩子坐在父亲的肩头，脸上带着这样的狐狸面具，“咯咯”地笑着，那是她做梦也想拥有的场景。
大概是她的神色太过向往，奶奶看得不舒服，于是狠狠地掐了她一把，骂道：“赔钱货，怎么着，你羡慕人家？可惜你没那个好命，能带你出去玩已经很给你脸了！要不是你，你父母也不会离婚，你就是个灾星！”
又一次又被奶奶无缘无故地骂了，程灰灰的内心一点触动也没有，她只是羡慕地望着那个孩子，心里想道：如果，坐在父亲肩上哈哈大笑的是自己就好了，如果，吃着母亲递来的糖葫芦和棉花糖的是自己就好了，如果，带着狐狸面具手舞足蹈的是自己就好了……
羡慕、嫉妒、不甘、难过、苦涩，种种沉重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压得程灰灰喘不过气来，那时候的她还太小，充满孩童的天真，以为只要自己乖乖听话，不惹奶奶生气，总有一天也会拥有这样的生活。
可是，十六岁的程灰灰，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了，再多单纯，再多期待，再多雀跃，也在生活苦涩的磨砺中碎成了粉末。她深深地明白一个道理：有的东西，生来有就是有，生来没有，那么即便费尽心思也是没有。
程灰灰淡淡地笑了，她的瞳孔里倒映出狐狸面具的影子，在一片闪烁的灯火中，显得那么黯淡无光，不值一提。
“好丑的面具。”
程灰灰说道，她的语气很轻，像是赌气，又像是随口一说。
陈墨本来在仔细研究各式各样的狐狸面具，听到程灰灰的话，意外地挑起眉头，随后，拿起一张面具，忽然在她脸上比划了一下：“丑吗？我倒觉得挺好看的啊。”
程灰灰：“就是丑。”
陈墨笑了，向摊主示意着手中的狐狸面具。说道：“就这个款式的，来两个，结账。”
摊主乐呵呵地应了一声，弯下身翻找了片刻，递给陈墨一个一模一样的面具：”你们是情侣吧，这是本店销量最高的面具，戴上它后，土地神会保佑你们，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陈墨没有多做解释，他点了点头，接过摊主的面具，付完钱后，就向不远处的程灰灰走去。
她一个人站在路边，孑然一身，背影看上去尤为单薄，陈墨走到她身边，她正出神地望着远处的人群，神色颇为阴郁。
陈墨微笑着，将一个狐狸面具扣在程灰灰脸上。她被吓了一跳，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唔！什么东西！”
等到取下后，发现只是一张普通的狐狸面具，程灰灰的眼底便染上了一些复杂的意味：“我……我才不要。”
陈墨笑吟吟地戴上另一个面具：“你一个我一个，多好。”
他本就五官精致，戴上狐狸面具后，更添一抹神秘的气质，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露出静谧的漆黑眼瞳，下面是挺拔的鼻梁和白皙的下巴，唇角微弯，笑意轻柔，看上去像是漫画里走出的男主角。
程灰灰看得有些呆了，一时间竟有些自惭形秽，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戴上面具，好看得像是神明降世，也有的人戴上面具，瞬间就隐没进人群中，如影子般默默无闻。
她想，自己一定是后者，灰扑扑的，比路人甲还路人甲。可是，陈墨捧住了她的脸，笑着说了一句话。
“真可爱。”
程灰灰感到自己的脸瞬间滚烫起来，下意识想要推开陈墨：“你……你说什么呢。”
不等她动手，陈墨已经放开了她的脸，点点自己的面具，又点点她的面具：“你看，我们是一样的哦。”
“才不一样呢，”程灰灰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声音带着不自知的沮丧，“我戴面具一定很丑吧……我知道的，你不用安慰我。”
陈墨哭笑不得：“我没有安慰你，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真的很可爱。”
程灰灰感到心脏在疯狂跳动，犹如一场甜蜜的地震，抑或是一个温柔的幻梦，她低下头，紧紧地咬住下唇，努力抑制快要蹦出来的心跳声。
陈墨的注意力又被远处的摊位吸引了：“水果冰棍？”
程灰灰还在恍惚着，他已经快步走过去，摊前围了很多人，摊主一边高声吆喝，一边撩开盖在保温桶上的棉被，将放在里面的冰棍取出，逐一拿给顾客。
五颜六色的冰棍，每个约三指粗，颜色鲜艳，晶莹剔透，这是陈墨从来没有吃过的市井美食，他好奇地打量着。
摊主：“咱们家的冰棍都是纯手工制作，绝对新鲜，绝对好吃，来，您要哪个？”
陈墨：“各来一份。”
“黑色的是巧克力味的，红色的是草莓味的，金色的是菠萝味的，绿色的是苹果味的，紫色的是葡萄味的，白色的是奶油味的，”摊主一一介绍道，熟练地从保温桶里抽出冰棍，依次放在精美的纸袋内，“来，您拿好了，早点吃，当心化了。”
陈墨将纸袋拿到手后，目光首先被黑色的冰棍吸引了，那并不是深邃的墨色，而是浅淡的灰黑色，陈墨莫名觉得，它有点像程灰灰眼睛的颜色。
通常来讲，人的双眼总是顾盼有神的，可程灰灰的眼睛却犹如一滩死水，平静漠然，毫无波澜，只有在很高兴时，她眼睛里的光芒才会稍微闪烁一下。
陈墨喜欢看程灰灰开心的样子，他想让对方多笑一笑。她笑起来明明很好看，一下子变得鲜活明媚，就像黑白的电视频道突然转为彩色荧幕，让人移不开眼睛，可却很少笑，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哪怕现在，陪陈墨一起出来逛街，程灰灰的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神色，一如既往平淡麻木，她遥遥地望着远处的人群，似乎在发呆。
陈墨轻轻地叹了口气，让自己不要想太多，专注于陪她散心就好，他将挂在额头上的狐狸面具戴上去，走到程灰灰面前，冲她摇晃手里的纸袋：“可爱的小姐，你掉的是这个金色的冰棍？还是这个黑色的冰棍？还是这个白色的冰棍？还是……”
程灰灰：“停，你是不是买多了？”
陈墨：“怎么会？区区六根，咱们俩随便分分就吃完了。”
程灰灰有些无奈：“这是冰棍啊，换言之就是冰块，不能多吃的。”
陈墨：“……看着也不是很多，应该没问题吧。”
程灰灰：“你……你以前难道没有吃雪糕吃到肚子疼的经历吗？”
陈墨诚恳地道：“没有，这种手工冰棍也算是垃圾食品了，小时候父母从来不让我吃。”
程灰灰：“那你还挺听话的……”
也许是这句话让陈墨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他眼神微变，有些惘然地道：“我的父母……都是很固执的人，当初他们好不容易才生了我这个儿子，因此视若珍宝，甚至过度保护……他们从不让我吃外面的饭，说都是垃圾食品，会吃坏我的脑子，只有家里的饭才健康，我只能吃妈妈做的饭，别说地摊的油炸食品了，就连超市售卖的普通饮料，我都很少能喝到，因为他们说‘不健康’。”
程灰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犹豫地道：“那……你就没想过要反抗吗？”
“有过一次，”陈墨说道，他的表情掩盖在狐狸面具下，没有人能看到，“是我小学的时候，同桌的妈妈给他带了小奶酥，他邀请我也来吃，我没忍住，吃了两块，母亲接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像往常那样询问我，学校里有没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我一一回答的时候，不小心把这件事说漏嘴了。”
“然后，母亲几乎暴跳如雷，我吓哭了，以为要挨一顿打，可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而是把我带去医院洗胃，随后打电话给我的班主任，大骂他不作为，让其他小孩把垃圾食品带进校内，害得我身体素质下降，她还扬言如果有下次，就直接打电话给校长，让他开除班主任。”
“那件事之后，班主任看我的表情都不一样了……后来，我就再也不吃外面的食物了，我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毒奶粉、毒大米、地沟油，我小的时候，食品安全问题频发，她是担心我出事，所以才明令禁止我吃所谓垃圾食品。再后来，父母死了，我习惯了自己下厨，从不去外面的饭店吃饭。”
最后，陈墨说道：“我以前几乎没吃过冰棍，把控不住分量，这些……真的太多了吗？”
“真的太多了，”程灰灰说道，“恐怕要浪费了。”
“怎么会，”陈墨一手撩起狐狸面具，露出大半张俊秀的脸，一手指着旁边的人群，含笑说道，“你看，好多小孩，吃不完的，我们可以分给小孩子啊。”
程灰灰突然就愣住了，天幕已经完全漆黑，灯火如昼，耀眼夺目，每个小摊上点缀的彩灯都闪烁着亮光，目之所及一片斑驳陆离，看不真切，可站在她面前的少年，轮廓与容貌却清晰明丽，仿若初见，亦像重逢。
“怎么不说话？”
程灰灰仍呆呆的，没回过神来。
“灰灰？”
陈墨凑近了她。
程灰灰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雾蒙蒙的，却又一片空洞，似乎是在发呆。陈墨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她的眼睛却一眨也不眨。
“我……从来不信神……”许久，程灰灰终于说话了，她的视线缓缓移向陈墨，“可是，我信你……”
如果世间真的存在神明，也不过如此了吧……神明取下繁复精美的狐狸面具，露出微弯的眼角和上扬的唇角，祂一步一步靠近，予人恩赐，予人荣光，予人救赎。
在程灰灰狭小的世界里，陈墨就是无限接近于神的那一个，是独属于她的……神祇。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陈墨显然没有听懂程灰灰的意思，他笑着揉了一把程灰灰的头发，摊开纸袋道，“来，选个喜欢的。”
程灰灰不假思索，指着黑色的冰棍道：“我要那个。”
陈墨眼睛一亮：“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诶，灰灰你看，好多祈愿符！”
程灰灰刚把冰凉的冰棍含进嘴里，陈墨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声音难掩兴奋之情，他迫不及待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穿梭过欢声笑语的人潮，绕过热闹拥挤的小摊，跑向人最多的下沉广场。
下沉广场内，人流如织，红色的祈愿符随风飘荡，清脆的风铃声不绝于耳。
陈墨笑了：“要许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