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在和他当了两周的同桌后，程灰灰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早自习，程灰灰一如既往地犯困，她左顾右盼了一下，班主任还没来，于是垂下头，缓缓地闭上眼睛，教室里零零散散的读书声像是催眠曲，无限放大了她内心的困意，她能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逐渐飘离这里，一直飘到遥远的天边。
下一秒。
她的胳膊肘被谁轻轻地撞了撞，虽然没用力气，但完全足以让她一下子惊醒。
程灰灰猛的喘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嗯……？”
陈墨拿着一本英语书，定定地看着她。
程灰灰顿时感到心虚，赶紧揉了两把眼睛，也有样学样掏出英语书，然而她的目光才在单词表上停留了几十秒，就又陷入恍惚之中，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在飞速脱离、褪色、扭曲，最后，只剩下一片浓郁的黑暗。
胳膊肘又被陈墨碰了碰，程灰灰再度惊醒过来。
陈墨低声道：“别睡了……打起精神。”
程灰灰深呼吸了几下，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很快，她沮丧地说道：“不行……还是困……唉，或许已经成习惯了吧。”
那天之后，她去找了烧烤店的老板娘，和对方商量了一下，以后上学日不再打工，转而为周末晚上来干活，老板娘听说她决定以学业为重，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还乐呵呵地表示，会永远给她留一份晚餐。
没有了漫长而劳累的兼职，按理说，她放学后的时间是充裕的，写完家庭作业撑死就十一点。应该不再缺觉了吧，可是她还是困，发自内心的困，说不出的困，无法阻挡的困。
瞌睡就像是一枚火红的烙铁，在很久以前，就烙印在她身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即使现在，已经拥有足够的睡眠，灵魂深处还是会涌出源源不断的困意，她根本抵御不了。
陈墨：“习惯成自然，我知道很难改，可是灰灰，你不能再继续这样了。”
“我、我知道了……”
程灰灰拼命地揉搓着自己的眼睛，直到眼眶发红，眼珠酸痛，视力模糊，泌出湿润的泪珠，才放下手，然而，瞌睡的状况一点都没有减轻。
“…感觉下一秒就能睡过去……”
陈墨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道：“那就站起来。”
“站起来？”程灰灰的神情立刻变得局促，“可是……这样，会被全班注意到的。”
陈墨说道：“我陪你。”
说完，他一马当先，拿着英语书离开了座位，站到了教室最后面，随即垂下眼睫，开始专注地背单词。程灰灰见状，咬唇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陈墨，来到了教室最后面的墙边。
陈墨说的没错，站着似乎真的睡不着了，程灰灰捧着英语书，努力让自己静下心，她认认真真地重复着单词的发音，忽然有所察觉，侧眸望去，陈墨正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如沐春风。
她忽然感到脸颊发烫，内心怦怦直跳，赶紧低下头，继续小声背着单词，可是，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了。
两个人的位置在班里最后一排，像这样站到教室最后面背书，没有被任何一个同学发现，倒是进教室巡查的班主任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好奇地走过来询问，陈墨言辞恳切地表示，自己早自习的时候突然犯困，于是站起来背单词，这样既能清醒头脑，还不打扰别人，程灰灰同理，也是因为瞌睡才站起来的。
班主任一贯知道程灰灰瞌睡多，但没想到陈墨也这么容易犯困，不过，两个人都站到教室后面背书，至少说明他们的态度是积极的，于是和蔼地夸赞了两人几句，并表示，以后如果犯困，都可以像这样站在后面，如果还是困，可以去厕所用凉水洗把脸，跟学习委员说一声就好。
陈墨的神色淡淡的，听了班主任的话也只是微微颔首。
程灰灰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可心里却有点儿没底气，班上的学习委员是艾诺，她一贯瞧不上自己，连话都不愿意跟自己说，她实在没勇气再凑到艾诺面前，看人家的冷脸了。
班主任走后，陈墨察觉出了程灰灰的纠结，说道：“怎么了？”
“我……”程灰灰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不，没什么。”
陈墨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追问下去。
前面说过，陈墨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这一点，还表现在其他方面。
周四的上午，程灰灰一边打哈欠一边听数学课，黑板上密密麻麻全是各种符号，她瞪大眼睛努力地听讲，越听越觉得头隐隐作痛。太难了，各种复杂的知识点绕在一起，根本听不懂。
无奈之下，她只能先将黑板上的内容誊抄在笔记上，决定其他时间再慢慢思考，可是没想到，写着写着，中性笔不出水了，她用力地甩了甩笔，想要接着写下去，但，只有笔尖在纸上留下的浅淡划痕，除此之外，一点墨色也没有。
陈墨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把自己握着的笔推给程灰灰：“你先用我的。”
程灰灰拿着陈墨的中性笔奋笔疾书，觉得不仅出墨顺滑，手感也好，于是由衷地夸赞道：“这笔用起来真不错。”
陈墨说道：“你喜欢吗？”
程灰灰点头道：“嗯，我以前的笔不是漏墨，就是干涩不出墨，你这个可比它们好太多啦。”
当时的陈墨没多说什么，可是下午，程灰灰到教室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放了十几支这样的中性笔，旁边还有个小便签，便签上画着一个简单的笑脸。
……是陈墨送的，程灰灰只看了一眼，就如此断定。因为在这个班上……不，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小心思，并制造小惊喜给自己的的人，就只有他一个了。
每个人对于“好”这个词的定义都不同，对于生活优渥，千娇万宠长大的大小姐来说，旁人请的一碗饭、送的一杯奶茶、给的几支笔都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一个生活穷苦，从小缺爱的孤儿来说，他人仍偶尔流露的一丝善意，值得她为此燃起好几天的求生欲望。
更别提，那还是个会露出虔诚的神情，说“我是为你而出现”“我会当你的骑士，守护你长大”“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成长为梦想中的样子”，笑起来非常阳光的少年。
程灰灰想，她果然沦陷了啊。认识陈墨的这几周，她都没有再写那篇日记，以前坚持写日记是为了积攒希望，不至于突然某一天突发厌世情绪，走着走着就跳下高楼，可是这段时间，她的内心一直洋溢着希望，再也没有想过寻死。
这是好事。现在，艾诺没有再来找过她的麻烦，陈墨则一直陪伴着自己，如果这样下去，也许自己真的能脱离泥沼，行走在灿烂的阳光下，爱上远方与大海，成为一个乐观开朗的女孩。
可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往往是平静无波的，就如同此刻，程灰灰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她怎么会想到，不久之后，自己会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静静地打开煤气，沉默地躺在床上，毫不反抗即将到来的死亡。
周五，最后一节课结束了，程灰灰像往常那样先离开了教室，在校门口等待陈墨。陈墨怕她等急了，快速收拾好书包，正要拉上拉链，突然听到前排女生的声音。
“陈墨同学，要一起走吗。”
是那个曾对他表白过，名叫江萱的少女，此时她转过身体，正对着陈墨，脸上一副少女面对心上人的娇羞表情。
“不了，”陈墨礼貌地摇摇头，“我们应该不顺路。”
“嗯，我知道，”江萱笑得很开朗，“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在学校附近逛一下，你刚转来九中，应该还不熟悉这附近的环境，走，我带你转转！”
“不用了，我今天还有事。”
“哇，拒绝得好干脆，”江萱一点都不生气，“那你明天有没有空？周末一起出去玩也可以呀。”
“也没有空，”
“只是陪我逛逛街而已，”江萱嘟嘴道，“好歹我也是个女孩子，都这么低三下四了，真的不同意一下吗？”
陈墨担心程灰灰在外面等久，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对话，于是冷淡地道：“我从来不和异性逛街，除非……她是我的女朋友。”
“所以我之前说了，咱们俩可以先试试嘛，反正吃亏的也不是你。”
陈墨：“我始终认为，恋爱是建立在两个人相互喜欢的前提上的，我不可能为了谈恋爱而谈恋爱。”
江萱：“你不试试，怎么能肯定绝对不会喜欢上我呢，我倒觉得，咱俩的恋爱相性挺高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萱依然纠缠不清，陈墨的心底泛起丝丝不耐，他环顾周围，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于是他决定，把话说个明白，让江萱彻底死了这份心。
“我不会和你谈恋爱，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陈墨逐字逐句地说道，“与其把精力放在我身上，不如放在学习上。江萱，上大学后，你会遇到更多更好的男性，到那时，你就会发现，我只不过是你少女时代的一粒小糖豆罢了，说不定，那时你连我的名字都会想不起来。”
江萱的笑容消失了，她的眼眶有些发红：“你一定要把话说这么绝吗，就连一点可能性都不留……我到底哪里不好，让你这么抗拒我……你说，我改啊……”
没想到江萱是这种死缠烂打的个性，陈墨在心里哀叹一声糟了，他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女生，不顾他一次次的严词拒绝，非要一个劲儿围着自己转，到最后，他依然没有被打动，那个女生反而哭哭啼啼的，在校园墙上写小作文，大写特写他是无情的渣男，欺骗自己的感情。
网上的舆论似乎也是这样，一个男生喜欢一个女生，而那个女生已有男朋友，于是，男生便自嘲地称自己为沸羊羊，称那女生为美羊羊，她的男朋友为喜羊羊，意思是女生双标，看不见这个自己这个舔狗的好，却对另一个男生百依百顺。
陈墨以前就很不理解这个网络热梗，凭什么你喜欢谁，那个人就必须也喜欢你，否则就是渣男/渣女，人应该是自由的，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自由，而不喜欢一个人也是自己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
于是，陈墨的神情格外冷漠，说话不留一丝余地：“江萱同学，话已至此，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江萱的眼眶更红了，她用力地咬住下唇，似乎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陈墨垂下眼眸没看她，自顾自背上书包，然后推开椅子，准备离开教室。
就在这个时候，江萱再次说话了，声音轻轻地颤抖着：“你……你不会是喜欢程灰灰吧……”
陈墨猛然回头，面无表情：“……你说什么？”
“我都看到了……”江萱说道，完全遮掩不住自己的嫉妒，“你对她一直是笑着的，但对我们就很高冷，话都不想多说一句……我之前就一直怀疑了，但是不敢相信……怎么会是她……”
“为什么不能是她？”陈墨反问道，“从我转来的第一天起，我就感受到了，你们所有人都在孤立她，可是为什么，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江萱看着陈墨，吸了吸鼻子，忽然提高嗓门，气冲冲地道：“因为她丑！因为她成绩差！因为她烂泥扶不上墙！这个理由够了吗！”
陈墨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如果目光能杀人，江萱怀疑，自己已经被他杀了几十次了，她看着陈墨冷冰冰的眼神，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害怕，止不住地开始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