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放学的时候，程灰灰早早就收拾好书包，离开了教室，陈墨动作稍慢些，将课本塞进书包的时候，他注意到程灰灰摆在桌子左上角的书乱七八糟的，于是将那摞书取到面前，挨个打开，仔细查看，抚平每个褶皱的页脚，然后将所有书整整齐齐排列在一起。
做完这些后，陈墨猛一抬头，发现已经过去快十分钟了，他‘咻’地合上书包的拉链，一步三台阶飞跃下楼。
陈墨来到校门口的时候，程灰灰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她坐在学校门口的迎门石上，怀里抱着书包，看上去委屈巴巴的，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陈墨！”看到他以后，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不是忘记这件事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刚在处理一些事情。”
“这样啊……”程灰灰没有问是什么事情，她冲陈墨招招手，“没事，时间早着呢，跟我来。”
高一的学业不算紧张，六点就放学了，而王姨的烧烤店一般七点开业，虽然耽误了几分钟，但五十分钟的时间，完全够两人走过去了。
看着程灰灰难得明朗的模样，陈墨的心情也很放松，他一边走一边随便跟她搭话。
“之前你说，在那家烧烤店打工，晚上来吃夜宵的人应该不少，你……很辛苦的吧。”
程灰灰歪了歪头：“辛苦？人多的时候确实很累，不过看着人们热热闹闹坐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我就会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就是所谓的‘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吧。”
“你的形容好文艺呀，”程灰灰笑了，“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我不去打工，就没有经济收入，无法维持日常开销。”
“灰灰……”陈墨的眼神很复杂，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小心地问道，“你……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没有，我的家人全都去世了，”程灰灰淡淡地说道，“所以，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能自己养活自己。”
程灰灰不喜欢对别人说起自己的身世，因为听完她的话后，那些人总会露出怜悯的表情，从此对她轻声细语，她大多时候会感到温暖，但有时也会感到一阵刺痛：自己似乎成了一个异类，和幸福的人群截然不同的可怜虫。
本以为陈墨也会那样，看向她的目光从此带上同情，可是，出乎意料，陈墨的眼睛依然澄澈，他说道：“你和我一样呢。”
程灰灰怔住了。
陈墨：“我的父母在多年前双双死于交通事故，我是由奶奶养大的，后来，奶奶也去世了，我成了没人要的孤儿，好在他们给我留了一大笔遗产，这些钱够我花到大学毕业了。”
“原来…你也是……？”程灰灰睁大眼睛，“看着真不像呐……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
“我的父母很恩爱，奶奶也很慈祥……这应该能算做幸福的家庭吧，”陈墨偏过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虽然早早就离开了我，但我享受到了父母所有的疼爱，我的童年几乎是没有遗憾的。”
“真好，”程灰灰发自内心地说道，“真羡慕你……我的父母早早就离婚了，两个人谁也不要我，我很小的时候就生活在奶奶家，奶奶老是骂我打我，我小时候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不然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讨厌我。”
“他们离婚了……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陈墨的重点竟然在这件事上。
程灰灰：“因为我是女孩子……生了我以后，妈妈的身体落下了病根，医生说以后很难再有孕了，爸爸很生气，女孩子是没法传宗接代的，妈妈也很生气，如果爸爸是有钱人，能在她怀孕期间请个保姆，她就不至于在外出的时候晕倒，从此落下一吹风就头晕的毛病。”
“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天天吵架，天天吵架，最后发展到，只要一见面就踢桌子摔碗的，后面他们总算离婚了，谁都不想要我，没办法，总不能让我流浪街头吧，于是奶奶收留了我，可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她天天骂我‘赔钱货’，说是我毁了父母的爱情。”
“再后来，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其实，我父母离婚后一直有往来的，妈妈遇到一个家暴男，天天对她拳打脚踢，爸爸遇到一个坐台女，骗了他一大笔钱，他们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的前夫/前妻比较好，于是想要复合，两个人坐车去民政局的时候，被一辆失控的大卡车撞上，双双死亡。”
陈墨良久都没有说话，于是程灰灰接着说道：“当年这场案件闹得很大，登上了本地的报纸，街坊邻居都说我爸我妈像梁祝，最终没能成为眷属，可我不明白，难道真爱就是不停的吵架，直到最后遇人不淑，才幡然醒悟吗？”
陈墨喃喃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程灰灰抬起头，不解地看向他。
“不是这样的……他们明明很恩爱，从来没有吵过架，直到死都握着对方的手……”陈墨低声说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陈墨？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陈墨这才回过神来，他的眼神太过复杂，程灰灰甚至无法分辨隐藏的情绪。
“我只是……想到了我的父母……”陈墨说道，“他们和你描述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程灰灰说道，“你的父母是你的父母，我的父母是我的父母，怎么可能一样呢。”
“是啊，不一样的，”陈墨低低地说道，“完全不一样的……”
程灰灰不明白，陈墨在伤感什么。老实说，她挺羡慕他的，虽然同样是孤儿，但他得到过家人全部的疼爱，目前经济自由，除去父母早逝外没有一点隐痛，而自己从未得到家人任何的关爱，目前一贫如洗，在学校被艾诺的小团体霸凌，放学后忙着在烧烤店打工，活得像一只疲惫的狗。
“你比我好多啦，”程灰灰说道，“也是，你的笑容那么阳光，一看就知道没经历过多少苦难。”
“对不起，灰灰……”陈墨忽然说道，语气低沉，“我总说我们是一样的，实际上，我们是完全不同的，对不起……”
“有什么可道歉的，我们本来就是截然相反的人啊，你总说我们很像，可我从来不觉得，我们有任何相似之处。”
陈墨低下头没有看她：“哪怕是一模一样的人，生长在不同的环境里，面对他人不同的待遇，也会成长为不同的模样吧。”
“如果……我出生在别的家庭，说不定也不是现在的样子，”程灰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知道我很阴郁，很不讨喜，但已经改不掉了。其实，我一直很憧憬那些人缘好的人，如果能成为那样的人……就好了。”
“你一定会成为那种人，”陈墨以一种肯定的口吻说道，“因为，你的天性就是那样。”
“不会的，”程灰灰摇摇头，“从记事起，我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交过的朋友一只手就能数清，成为朋友很多的人什么的，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总有一天，你会如愿的，”陈墨说道，“灰灰，你相信人的潜力吗？其实，你就是一个未被挖掘的潜力股。”
程灰灰只当陈墨是开玩笑，说道：“这是心灵鸡汤吧，我小时候在儿童文摘里也看过这句话，这种话哄哄幼儿园的小朋友还行，对我已经不起效了。”
“不是心灵鸡汤，我在说心里话。”陈墨努力地想要解释，然而看程灰灰揶揄的神色，就知道她根本没听进去，只得叹了一口气，“你不相信就算了，但，从今天起，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成长为梦想中的样子。”
程灰灰鼓了鼓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她很感激陈墨对自己的好，但她不认为，他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直到自己如愿以偿，成为足够坚强足够出色的大人。
说白了，就连父母都缺席了程灰灰的人生路，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爱，她又怎么可能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普通同学，会倾尽一切来陪伴自己呢？
接下来的路程，陈墨的话明显少了很多，程灰灰也不是爱说话的性格，于是，几乎一路安静，两人伴着穿过林荫缝隙的阳光，无声地向前走去。
来到烧烤店的时候，天色依然晴朗，空气闷热得一如既往，夏日的夜晚总来的很迟，烧烤店前只有稀稀拉拉的人群，老板娘正在把店内的桌椅移向门口。
“王姨，我来了。”
程灰灰的声音并不大，老板娘却立刻转过头，看到是她后，高兴地说道：“哎呀，灰灰来了！快坐快坐，饿不饿啊，要不先吃几口再去工作。”
“不用啦，我不饿，谢谢王姨，”程灰灰指了指陈墨，“对了，这是我朋友，咱们店的鱿鱼串远近闻名，我想请他也尝一尝，趁现在人少，不然待会儿人多了，排队都轮不上。”
“好好好，”老板娘满口答应，“不过这饭钱呀，就免了，我来请你们两个小朋友。”
“不用不用，”程灰灰急忙拒绝道，“在这里打工，不仅有钱还管饭，我已经很满足了，怎么能再让您破费呢。”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老板娘佯装不满，“一顿饭而已，难道我还请不起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让姨请你们搓一顿，”老板娘转眼间又换上笑脸，对陈墨热情地道，“咱们店的鱿鱼串啊，用的是秘制的辣椒料，那叫一个过瘾，保准你吃了还想吃！”
“谢谢您，不过，我对辣椒过敏。”
“哟，你也辣椒过敏？”老板娘惊讶地说道，“和灰灰这孩子一模一样，行，姨记住了，你们的鱿鱼串都不加辣椒，嗨，咱们用的都是最新鲜的食材，就算不加辣椒也好吃！”
程灰灰连连点头，表示王姨所言非虚，陈墨看着她，觉得她像一只乖巧的啄木鸟，一时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
程灰灰注意到了陈墨含笑的神色。
陈墨忙道：“没什么，就是很期待而已。”
“哼哼，你绝对会喜欢的！”
程灰灰乐滋滋地说道，头上翘起的一根呆毛来回晃动，看着她乱糟糟的头发，陈墨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的头发很柔软，摸起来让人舍不得松手，靠近她的时候，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与浓烈的香水不同，那是种很自然又很亲近的味道。
陈墨一时间思绪飘空，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程灰灰捏着衣角，脸红得能滴出血，他急忙收回手，无措地站在原地。
一旁的老板娘注意到两人间微妙的气氛，带着八卦的笑容，目光反复在他们之间流转。
“对不起！”陈墨赶紧道歉，“对不起！灰灰！我……是不是冒犯到你了……”
“没、没事，”程灰灰说话有些磕巴，“那个……你……你……”
她很想问陈墨：你不会是那种闲着没事干就摸女生头的人吧。
可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她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先去帮忙了！”
程灰灰说完，不等陈墨回复，就飞也似地跑进厨房。
陈墨一脸懵，一旁的老板娘倒是瞬间就理解了少女的小心思，笑着对陈墨道：“你是灰灰的男朋友吧。”
陈墨呆住了，脸颊迅速染上一抹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