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光影渐落,无上的狂笑仍在持续。
无尽握着弓箭,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往巨岩处走去。
“圣尊!”
一声沙哑地嘶喊从身后响起,他顿住脚,眼色无波地回转头。
无上站在原地,身体颤抖地大口呼吸,“当初……你救我的时候,有没有算到过今世的因果。”
他沉声道:“倘若因为彼时的果,而将那时的你弃之不顾,我便会即刻堕魔。若一切善心只为好的结果,就算不得真善心。”
言落,他正准备迈下石梯,无上更凄厉的咆哮声又再次响起。
“圣尊!您大慈悲!但就因你这一念间的善,害了你全族人的性命!”
他双眸微怔,侧目而视,无上扶着树杆,起伏地呼吸比刚才更为激烈。
“你以为你下了山,就能和你的父母团聚?你以为,放弃了圣尊的身份,一切就可以回到原点?真蠢!”
“在你来到行舟殿的第二天,我就让他们全都下了地狱!全部!全部!”
无上的手握成拳,重重地锤在树干上,他布满沟壑的面庞,也因激动的情绪而涨得通红。
但嘶吼仍在持续。
“圣尊!您发善心!你的善害死了荣当!害死了若生!他们全都因你而死!”
“对…对!您既然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就一定观过从前生世,就一定知道了如也是谁!”
“我身上这件袈裟,拥有为圣尊清理阻碍的权力,而她的存在,就是我要为您扼杀的第一道魔障……”
无尽握住箭柄的手越攥越紧,在听到“杀”字的那一刻,他已拉开木弓,白羽箭矢稳稳地对准了无上的眉心。
四周静滞,连无上的胸膛都停止了起伏,满世界,只剩弓弦在耳边的轻颤声。
每一世,与如也相遇又重逢的瞬间,在他心中,像一闪而过的星火,划破囚困他的暗夜,而后,坠落。
每一世,她都不厌其烦地将他点燃,每一世,她明明新生,却仍旧被宿世因缘绑缚。
可是,有一天,他也想将她点亮,“如也,我护你明灯不灭。”
咻——
“末尼!”
箭矢的离弦声,和身后离尘的呼喊声,同时出现。
无上的嘴角勾起暗笑,他满足地闭起眼,等待飞来的箭矢,蛰伏多年,他终于得偿所愿。
让他转善为恶,永世堕魔,再也不能成佛。
疾速穿梭而来的气流,在离无上眉心半寸的距离时,陡然消散。
静谧中,他缓缓睁开眼,愕然地看向直直落在脚边的弓箭。
箭矢尾端的白羽上系着一根隐秘的丝线,连在另一边无尽的手上。
原来,他早已看穿他的真实目的,原来,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无上干裂的嘴唇左右动了两下,但嗓子嘶哑,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呆滞地站着,等待命运的审判。
“戒严,权力并非你想象中那般美妙,你手握金印,复刻五世圣尊的名号,但没有修成与之匹配的心性,便都是徒劳,迟早会被它反噬。”
无尽的话像蛛丝,一根根穿进他的耳朵,他惘然若失地转过身,松开扶住树干的手,缓缓地滑坐了下去。
夜幕降临,他仰头看向头顶繁星,这里是莲花生的菩提道场,他赌输了,还能回来,但他,却再也不能了。
“戒嗔戒痴,严律严己。戒嗔戒痴,严律严己……”
他喃喃重复着当初五世圣尊警醒他的话语,四周沉寂,只剩他一人独自呆在原地。
正值盛夏,山顶晚风却像幼时母亲手中的猎刀,一片一片,剜着他的心肉。
父母的死与北边部族无关,他们是被洞里黑熊攻击,慌乱中,从树上扯下了一只掉队的幼鹰。
得知真相后他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恼怒,他失去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托词,一个可以说服众人的借口。
凉风不止,他吃力地呛咳了几声,年老体衰已从他生命各处显现。
他站起身,凝望着尽头那条通往山下的小路。恍然间,他似乎回到了十八岁,偷偷逃走的那个夜晚。
他步履蹒跚地走到正中间,望一会儿石梯,又转头望了望回行舟殿的铁门。
片刻,他迈出脚,哪怕神佛仁慈,重新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也仍然,选择了石梯。
他释然地笑了,就算已经得知结局如何,凡俗之人始终跳不出因果。
走到山下的小河沟时,天际已升起暖黄的朝阳,他侧目凝望,一呼一吸间忽然闻到淡淡的桂花香。
记忆轻启,他眼波流转,喃喃轻唤:“若生……”
尾音未落,胸口生出利刺,稳稳扎入了他的心,剧痛传来,他木然地垂下头,看见一把刺入他胸膛的尖刀。
温热的血流从若生手掌顺势而下,她松开手,在等到他的转身后,她抬手摘下了面纱。
“若……”
无上想与从前一样,宠溺地唤她名字,但嘴角抽动了片刻,喉咙就被涌出的血液糊住了。
力竭的身体向后倒去,耳边潺潺流水声,如一首和缓的挽歌。
日照大地,周遭一切都在迎接新生,唯独他,坠下了死亡之河。
若生站在河边,看着他再也不会睁开的双眼,良久,从袖口里拿出了另一把锐利的匕首。
这个她亲手杀死的人,曾经救过她一命,却在抚养了她十八年后,又狠心地杀了她。
她取下刀鞘,将锋刃对准自己跳动的心脏。
捅入他胸膛的一刀,是为了报当初她坠崖的一命。
现在,她刺入自己心口的这一刀,是为了还他十八年的恩情。
她靠在岩壁,感受自己渐趋冰冷的身体。
太阳凌空,她瞪大双眼,像直盯着求签筒一般,直愣愣地盯着青空。
她要让神佛判明,她与无上之间的恶缘已债清,她要看到命运的垂青,生生、世世,再也不要回到这个人间。
-
无尽走上经阁二楼,昨天在白玉卧佛前点燃的灯盏,不知何时已被熄灭。
他划燃火柴,良久,都无法将它重新点亮。
他握住盏柄,手指在底部歪歪扭扭的三个数字上反复摩挲。
啾——啾——啾……
忽然,寂静的晴朗天空,飞来一群雪鹰,它们的啼叫声此起彼伏,哀伤婉转……
离尘从楼下走来,看见他手中的灯盏时,双眸蓦地一亮,随后陷入了长久的暗夜。
-
离尘抱着若生冰冷的身体。说从没后悔过,是假的。
山风吹起她的黑色卷发,在他脸上轻轻拂过,就像她只是在他怀中,暂时睡着了一样。
时间似水流,在这条缓慢流动的长河中,他忆起了许多往事。
若生很调皮,总是喜欢捉弄他,但每次,只要看到她载满笑意的褐色眼睛,他心里的火气就仿若沉到了海底。
来行舟殿参拜的芸芸众生,总有各式各样的烦恼,每到夏安居时,他俩就会听年纪稍长的师兄们,讲他们所求的红尘俗事。
而其中最多的,便是关于爱情。
十六岁的离尘听得云里雾里,但看着身旁听得入神的若生,就似一阵风,把他心里的云雾都吹散了,露出一颗怦然跳动的心。
“我上次遇见的苦主宁愿下辈子投生阿修罗,这辈子都要求她爱人心意回转呢!”
“为什么呀?”十三岁的若生捧着脸,不解地问。
“因为爱情呀!若生,我们这里可就只有你能走出行舟殿,到时候你自然就懂了。”
师兄说完,她仍是一脸疑惑,追问道:“难道有了爱情,就必须投生阿修罗吗?师尊说过阿修罗是很可怕的……”
“当然不是啦!还有罗刹、恶鬼、夜叉……”
师兄把恶魔道念了个遍,她吓得直摇头,“我不要,我不要,我这辈子都不要有爱情!”
傍晚,离尘在偏殿里看见虔诚诵经的若生,“怎么突然这样用功了?”他倒一次见她这般乖巧的模样。
她拉过他,小声地说:“我害怕太调皮了被师尊赶出去,外面情情爱爱的太可怕了,我要一辈子留在行舟殿……”
这个夜晚,十六岁的离尘把心里刚刚发芽的花,悄悄地埋到了更深的地方。
但他不知道的是,感情的来去,从来都不由分说。
若生十六岁时,她忽然明白那颗砰砰的心,为谁而跳。
可彼时的离尘,只记得她说的那句,“我要一辈子留在行舟殿。”
而修行自心的道场,最不可能成全的,便是爱情。
-
深夜,星空璀璨。
如也从床上惊醒,空空的心口处传来麻酥酥的痒感,里面似乎正在生长新的枝桠,为她填补空缺。
灼烧蔓延,她身体里的水分开始升腾,最后蒸发。她渴得厉害,准备下楼接水喝。
月光透进行舍厅堂,她在楼梯口顿住了脚,四周静谧,落地窗上印出一人独坐的身影,她虚眯着眼,看不真切。
踌躇时,身后忽然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她扭过头,正好看见准备出门的孟不晚。
“别怕,是离尘。”孟不晚轻轻拍了拍她,随后返身从房间拿出一床薄毯,搭到了她的背上。
两人走下楼,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没有惊动到他。
如也拧开桌上的矿泉水,急迫地灌下肚。月色幽蓝,离尘的眼睫终于煽动了一下。
他目光回转,淡淡地开口:“孟老师,我准备回学校了。”
“好。”她轻声应答,“照顾好自己。”
在这个匆忙开启的盛夏,临别时,也带走了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离尘,什么时候回来?”
他看向说话的如也,低头拿出一把车钥匙放在了桌上,“如也,对不起,这次不能送你了。”
今生他该送的人,已埋在了凌晨时分。
良夜的风,穿过脚下的青草,他独自赶路,去往最南边的寄养学校。
若生,不知转入轮回的你,是否会重归舟岛,但我已决意,穷尽此生,等你。
哪怕,等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