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

    离尘走后,空旷的厅堂更显孤寂。

    如也手里握着矿泉水瓶,收紧的心把瓶中空气都按凹了进去。

    漫长的静默里,整个空间,都只剩下了塑料回弹的声音。

    “如也,你在想离尘为什么会叫我老师,对吗?”

    她眉头微动,然后轻嗯了一声。她知道离尘曾在庙宇中修行,却不想这庙宇竟也是行舟殿。

    孟不晚忽然站起身,坐到了她的对面,“之遥来舟岛前,我去行舟殿拜访了师尊,请求他让我留下做殿中的中文老师。”

    “离尘,也是您当时的学生?”

    孟不晚摸车钥匙的手顿了顿,抬眼沉静地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离尘、若生、末尼……都曾是我的学生。”

    她怔怔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型,喃喃重复着同一个名字,“若……生,若…生?”

    与这个名字相关的所有记忆,在这一瞬间,忽然都变得鲜活,在她脑中放映出一部绵长的电影。

    原来,那场定境中发生的一切,都真实存在,也都真实发生。

    原来,那个酷似离尘的少年,就是真的离尘。

    那末尼,与无尽如此相似的末尼……

    “所以…末尼……”

    “无尽小时候的名字,叫末尼。你……见过他?”

    她略过孟不晚微惊的神色,记忆跳转,回到与她重逢的海滩。

    那时,她说:“如也,或许梦幻也是另一种真实。”

    她曾以为这是一句感慨,现在看来,倒更像是一句劝诫。

    但她不明白,与这一切毫无瓜葛的阿生,为什么会骗她。

    “在路安的庙宇里,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在她师父的帮助下我去到了一个定境,在那里,我曾见过他们……”

    冰凉的指尖忽然传来一阵暖意,她抬起头,孟不晚正握着她的手,“如也,你所看见的,其实是若生的回忆。”

    “可我不认识……”

    话未说完,她便哑了口。脑子里蓦地窜出一根线,把两个一字之差的姓名,画上了等号。

    若生,阿生。

    照片上,若生乌黑亮丽的自然卷发,和初见时,阿生耳后不经意露出的一缕发丝……

    沉寂于时间长河中的记忆,忽然撒下了一张网,把所有与之关联的画面,都统统打捞上了岸。

    她熟稔点亮灯盏的模样、提起过往恨之入骨的模样,还有看向她时,莫名哀戚的模样……

    原来定境里那些不属于她的情绪,也全都在来自于阿生。

    她忍痛带她重走一遭,只为让她看清事实的真相,看清无尽此生的困境。

    “你当初留在行舟殿,仅仅因为之遥吗……”

    孟不晚坐回身,眼神比先前更加笃定,“不,是为了你。为了你与舟岛的缘起。”

    她咧着嘴,哭与笑,在此刻都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

    晨曦露头,照耀着远处峰顶的金色行舟殿,她靠回椅背,半生所作所为与当下因果,环环相扣。

    她试图找到一条,若当初做了不同选择,会不会是不同结果的路。

    但没有找到。如今一切,皆是剑去远矣,尔方刻舟。

    因果便是如此,无论重来与否,都只剩这一条路可走。

    哪怕不是阿生,宇宙也会修正她的人生轨迹,只是她的出现,让一切都提前了些。

    -

    无尽独自穿梭于一片丛林中,新生的枝条把他露在外侧的手臂划出了道道创口,他毫不在意,只是前行。

    走到一个岔路口时,他朝天空吹了声口哨,在前头带路的雪鹰便飞到正确的方向,冲他扑扇着翅膀。

    他攀上半坡,在一幢简陋的木屋前和雪鹰轻声道谢,“谢谢你,末尼。”随后他手一抬,雪鹰便扑簌簌地飞走了。

    静立片刻,他轻声推开了房门。

    屋内大面积的砖墙,印着沙沙摇晃的树影,靠墙一处窄小的床铺上,端坐着一位僧人。

    他提步前去,将一件带有血迹的暗黄色僧衣,放置于僧人面前。

    微风轻送,他侧目望向风的来处,这是已坐化的荣当,留给他最后的低声絮语。

    窗外不远处,一位老者面向他,取下了自己的围帽,向他行了跪拜礼。

    他合掌回礼,起身时,老者已不见了踪影。

    无上决意灭掉北边部族的前一天,这位族中大长老——桑罗,已提前预知。

    他利用巫术,让前来放火的人看见族里人声鼎沸的景象,实则早将族人悄悄带到了另一处地方。

    熊熊烈火燃烧的,不过是一座空城,一场让无上心安的戏码。

    此后每年的八月十七日,他都会站在另一端山顶,将族中驯养的雪鹰群赶到行舟殿的后山。

    从它们的眼睛里,他读到了许多与无尽有关的信息。

    他助他救下若生,也从此明白了他今生的使命。

    而今一切迈向正轨,拥护他的人成千上万,他也该从他的生命中退幕,了了他最后一丝红尘。

    无尽走下山,来时独身,去时亦独身。

    他站在幽静的校门旁,看着一群年纪尚小的孩童围着离尘打转。

    察觉到他的目光,离尘只是摊开手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身后的钟铃。

    不一会儿,上课的铃响传来,四周又静得只剩下了风声。

    “无上的罪行已公之于众,我还以为你会忙着处理行舟殿的事,怎么想着到这儿来了?”

    无尽坐在离尘身侧,抬眼打量面前的教学楼,“这是舟岛现在最大的学校吗?”

    “以前的地方太小,已经住不下这群孩子们了。”

    他轻声说着,顺手拧开了一瓶矿泉水递到了无尽手边,“但我希望它永远不会成为最大的学校。”

    因为这里,是遗弃孩童的寄养学校。

    无尽沉吟片刻,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初春的冰河,刚开始缓缓流动。

    “离尘,回行舟殿来吧。那件暗红色袈裟,已按你的尺寸做好了。”

    言落,离尘忽然转过头,将他粗糙的手掌放到他头顶,像幼时那样,宠溺地揉乱了他的黑发,“末尼,我已找到我今生该走的路。”

    他望进他纯粹的眼眸,会心一笑。心中嗔痴已化解,他们都走出了今生的困境。

    余生的修行中,无尽选择出世,在庙宇中度脱众生。

    离尘选择入世,在喧闹红尘里,去检验自己的境界。

    晚风微拂,他们并排而坐,静听头顶掉落的枝叶,和它们刹那的新生。

    -

    舟岛宣布六世圣尊正式即位的前一周,往来行舍的人便络绎不绝。

    本是旅游淡季,却因这次的仪式而聚集了世界各地的信众。他们肤色各异,却都有着同样的虔诚之心。

    离尘走后,如也担起了他接送旅客的职务,在一些碎片化的语言中,她听到许多与无尽有关的话题。

    他们称赞他有谋略、有耐心,身处险境仍能破解真相,为自己正名。

    每当这时,她的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浮现出他的面容,诚然,他确如他们口中所说,沉着、冷静、难忍堪忍……

    但唯独她见过他的孩子气,见过他眼中缭绕升起的情意,还经历过,他的失去。

    只是一切,无法被证明。

    仪式举行的前一晚,住在行舍的旅客们已经迫不及待,早早地就出发前往山顶。

    这是一次迟来十七年之久的受戒礼,无尽会在这一天,在行舟殿的广场前,由殿中上僧为他剃发。

    自此,从身到心,全然遁入空门。

    宽敞的行舍厅堂中,只剩下她与孟不晚两人坐在餐桌前,面面相觑。

    这几天她忙着和厨房打交道,突然有了一大段空闲,她反倒有些不适应。

    “饿了吗?我去给你……”

    “刚吃过呢。”

    如也拉住孟不晚的手腕,提起水壶倒了杯热茶推到她面前,“别担心,我没事。”

    孟不晚坐回身,迟疑地开口:“要不我还是陪你去看一眼吧?”

    她摇了摇头,转过头看窗外的云,“不晚,你不是也曾说,我们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有执念,也有拗不过的因果。”

    她是俗人,是芸芸众生。对于世俗的爱,她知道她想要的,不会是这一眼。

    同时。

    她是自己,是万千神佛中的一个。对于自心的修行,无尽已为她做了最好的示范。

    -

    冗长的午后时光,孟不晚说想与她一同出去走走。

    她们散步到佛塔下,平日绕塔的信众此刻都聚集在了山顶。

    往右绕行三圈后,孟不晚忽然看向旁边的小道,转头问:“你之前去拜访的朋友,还在舟岛吗?”

    “嗯,她已经在舟岛常住了。”她停下脚,思忖了片刻。在离开舟岛之前,她要遵守与白玉珏的约定。

    “不晚,我想去再去拜访一次这位朋友,你要和我一起吗?”

    孟不晚握住她伸出的手,温柔应声:“好。”

    钻出丛林,走过空地,便见得一处幽深古刹。

    深褐色的木门刷上了红漆,敞开在两边,石梯旁有不起眼的青苔,她挽着孟不晚,提醒她注意脚下。

    跨过门槛,四周升腾出香火的烟雾,清冽檀香扑面而来。

    一个灰衣女尼迎上前,问询道:“本寺还尚未对外开放,两位信士可有要紧事?”

    如也转过头,看着她十分面生,“我来探望一位朋友,她叫白玉珏。”

    女尼合掌行礼,说:“您是如也吗?玉珏居士去了行舟殿,她说若是你来,可在院外的石凳上稍坐。”

    她回完礼,带着孟不晚到石凳上小坐。

    身后茂密的丛林中,鸟鸣声忽远忽近,她端坐着,想起上次她与无尽也坐在同样的位置。

    她微微昂首,看见门上那块牌匾,仍是只有末尾的一个“寺”字。

    “难怪还未开放,原来名字还没刻好。”

    孟不晚循声而望,片刻,她忽然笑了笑,刚准备开口,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唤。

    “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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