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

    夜深露重,两人同行的草原上没有路灯。

    无尽的脚步极轻,如也盯着脚下,看不见他的影子,只能通过他身上熟悉的清冽檀香,确认他的存在。

    “如也,你去路安庙宇里见的朋友,是女生吗?”

    她眼珠往旁侧转了转,“对,她叫阿生。但她现在已经离开路安了。”

    他沉吟片刻,犹豫地开口:“你……和她关系很好吗?”

    想起与阿生为数不多的几次相处,她手不自觉地按了按抽痛的胸口,“她是个很善良的人,帮过我许多,但我还差点误解她……”

    “如也。”无尽停住脚,侧目凝视着她。夜空下,她被风拂起的长发缀满了点点星光。

    在路安,越宗大禅师讲法的禅堂里,她独自缩在角落,浑身落满了风雪。

    那时,他起身为她合上的门窗,现在,也仍然选择替她合上。

    “倘若有一天,你还能见到她,不要怪罪她,也不要责备你自己。”

    她张了张嘴,想问出口的疑虑,最终还是融成了一个字,“……好。”

    时间过得再久,对于无尽,从始至终她能说的、说的最多的,也就只有这个好字了。

    无边的草原上,他们终于看到了唯一有亮光的地方——行舍。

    院外的围栏边,她抬头望向眼前的无尽。

    相隔半年,在他平缓流动的眼波中,她睹见许多不可名状的东西,像是一股莫名的引力,将他们拉得更近,同时,又推得更远。

    凉风忽至,无尽挪开目光,看向了身后的大门,“如也,起风了。”

    她手环着胳膊摩挲两下,往回看了一眼,说:“嗯,那我先进去了。”

    “如也。”

    明明才刚迈出两步,再转头看他时,却觉得离了好远。

    无尽站在灯下暗角,晚风卷起他白色长衫的下摆。

    如也想起,第一次在经阁见到他,彼此还不相识,他也同现在一样,静静地凝视着她。

    而后,在昏暗的烛光里,他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了她身边。

    但现在,他唤出她的名字,却只是站在原地,笑着和她说:“如也,再见。”

    凉风从衣领灌进胸口,她晃神了片刻,才轻声回应,“再见。”

    无尽的视线跟随着她的背影,二楼房间的灯光在他眼中,亮了,又灭。

    “圣尊。”

    孟不晚从屋里走来,向他合掌礼敬。他回来的时间,与当初五世圣尊所交代她的日期,相差无几。

    无尽从怀中拿出一枚红色珊瑚珠,放到了孟不晚的手心,“物归原主。”

    在他逐渐寻得与前世有关的定境里,他已见过孟不晚的身影,救下她,是一切因果转动的起始。

    她看着掌心圆珠,想起如也挂在门边的那串风铃,顿感诧异:“如也不是说……”

    话到嘴边,她忽而释然地笑了。

    掉落海中的十八颗珊瑚珠,在一个冰凉刺骨的清晨,被扎进海里的无尽,一一找回。

    他串成风铃,挂在如也画室的门把上,临走时,脑海忽然浮现出她说的那句:“无尽,我们不会再见了吧。”

    他在门前站了良久,转身扯下一颗红色珊瑚珠攥在了手中。他笃信散落的珠串之间,有相互牵引的能量。

    于是,这一颗圆珠,承载了他在俗世里,唯一的妄念。

    但现在,他已决定彻底放下了。

    -

    无尽回到行舟殿,在经阁二楼,他点燃白玉卧佛前的烛灯。

    他跪坐着的拜垫下,掩藏了四本汉字经书,每一本上都有独属于历代圣尊的注解。

    等待最后一个与无上对峙的时机,这些都将成为凭据。

    隔日,他在湖边喂鱼,曲熠忽然推门而入。

    “圣……”他讪笑着改口,“无尽,这是师尊让我送来的衣服。”

    他抬眼看去,是一件在舟岛最不惹眼的僧人常服。

    “现在就要换吗?”

    “是,师尊说了,让您今日回北边部族。”

    他微微侧目,看了一眼藏经阁,然后将手中剩下的饲料通通倒入了湖中。

    回到小院,他看见他换下的长衫底,抽出了一根细细的丝线。

    换好衣服后他环顾了一圈,走出门时,曲熠仍在院外等着。

    “明日就是夏安居了,大门已经落锁,您只能从后山的小路下山。”

    他们行至藏经阁,无尽停下脚,说:“我还有些东西没取走。”

    曲熠转回身,看着他似笑非笑,“无尽,你在行舟殿里用的东西,没有一样属于你。”

    落日余晖渐渐铺满晴空,他们走到通往后山的小门,原本缠绕的荆棘,不知何时已被人砍去。

    曲熠在旁侧,躬身替他拉开了门,后脚刚踏入小径,身后便传来了滑动的铁链声。

    他看向面前幽暗的甬道,沉下心来,坚定地迈步走去。

    夕阳下的后山,一如往昔,静谧、洁净。

    无上在山崖边,背手而立,听见身后动静,他才缓缓地转过身,“你下山前,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他走到古树下,拿起立在树干旁的木制弓箭,笑言道:“这是你阿父当初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现在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无尽上前,握住了箭柄,从容自如地说:“谢谢师尊帮我保管。”

    无上摆摆手,走向了旁边的绣球花丛,“噢,对了,还有你阿亲留下的这支箭矢。”

    他躬身从繁密的花丛里,捡起了被泥土染黄的白羽箭矢,“不过可惜了,当初你用这支箭让若生跌下崖底,我派人寻到时,它已经变得污秽不堪。”

    他走到无尽面前,将他垂放在身侧的右手摊开,把箭矢放在他掌中后慢慢捏着他的指节握紧,笑眯眯地问:“不知这还算不算完壁呢?”

    无尽眼睫轻颤,箭矢上残留的血迹已生了锈,他目光回转,看向无上笑弯的眉眼。

    为了成全他强撑的笑意,他接下箭矢,面目沉静地开口:“戒严。”

    没有经书,没有其他任何凭据,只这一个名字,足矣。

    无上的笑僵在了嘴角,紧接着是一闪而过的慌乱,再然后,便是一阵狂笑。

    他十岁来到行舟殿,是同批沙弥中悟性最差的一个,负责管理他们的首座从不让他进正殿,只让他在偏殿洒扫清洁。

    十八岁时,他按照行舟殿规矩,向首座请辞还俗,没想到却被一口回绝。

    他在另一个沙弥的带领下知道了后山,在一次全国欢庆的云慈节中,他趁着众人繁忙之际偷偷下了山。

    回到贫穷的族村,他朝思暮想的父母已不见了踪影。

    邻村人说,他们昨天进山狩猎时与隔壁部族发生了争执,他的父母气不过,便留在山上与他们理论,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他顺着他指的方向爬上山,在一个漆黑的洞口边,发现了父母满是疮口的冰冷身体。

    在父亲僵硬的手中,他抽出了一根他紧攥着的动物白羽。

    安葬仪式上,族中巫师告诉他,整个舟岛,只有雪鹰的羽毛能这般洁白、光滑。

    而雪鹰,历来只有北边部族可以驯服。

    他魂不守舍地来到佛塔前,为父母绕塔祈福,却被行舟殿的一位上僧认出,将他捉了回去。

    首座得知他擅自逃走,罚他在殿中跪了三天三夜,回僧舍的路上他头晕目眩,再醒来时,床边坐着一位面生的僧侣。

    他盯着僧舍的房梁,泪水如涨潮的海浪般,喷涌而出。

    若是他幼时不那么调皮,若是首座准许他还俗,若是他早一点下山回家……也许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孩子,别哭,你叫什么名字?”

    僧侣轻柔地拭去他的眼泪,他哽咽地回答:“仁…仁吉。”

    话音刚落,首座慌忙走了进来,恭敬道:“圣尊,仁吉是八年前被送来的沙弥,因为前些天私自下山犯了戒,这才被罚。”

    “八年前?”五世圣尊接过他的话,“既已受戒,为何仍唤他的俗名?”

    首座踌躇了片刻,坦言:“仁吉他根基太差,我观不到他的……”

    “首座,世间众生的根性了无差别,若你以此心修行,才是真的犯了戒律。”

    圣尊说完,又转头看向他,说:“从今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唤作戒严。”

    自此,他灰暗的人生照进一束辉光。

    圣尊从不因他来自族村,就只让他做简单又繁琐的事,相反,因为他基础差,他会单独教他念字、诵经、燃灯。

    每日仪轨时,他都站在正殿最前排的位置,看着圣尊严谨认真的模样,他想起一句诗,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他从小族中信仰的神明,忽然在圣尊的身上,有了具体的模样。

    然而,生活越是平静顺遂,他心里的怨怼就越是恣意疯长。

    他想不通,为何这份救赎迟到了整整八年。

    倘若那天他没有下山,倘若他没有去绕塔,倘若他没有被上僧发现……

    或许他这辈子,连圣尊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信仰的坍塌悄无声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起。

    他虽仍然每日跟在圣尊身后,诵经、续灯,但心中生了嗔恨,念再多的经书都是徒劳。

    而权利对他的诱惑,却在每日剧增,毫无缝隙地啃噬他的血肉。

    仪轨、诵经、说法……跟在圣尊身边的二十多年,他早已学得入木三分。

    他时常想,若是他掌管了权力,决不允许当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再次重演。

    他可以做圣尊,可以做舟岛的主人,而且还会比行舟殿中的任何人,都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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