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匾

    离尘站在山崖边,暮色下,他起伏的心绪已渐渐平缓。

    清风拂面,摇动他们身后的漫山花丛。

    离尘目光微转,苦笑着问:“无尽,你是圣尊,不论修行还是天赋,都远远超过我。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世间轮回,真的存在吗?”

    无尽凝视着他的侧脸,原来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里德坚持留下的原因。

    “因果轮回是佛法的基础……”

    “是吗?”

    他话未说完,已被离尘的质问打断。

    “那为什么我等了十年都寻不到她的转世?我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接游客,在儿童众多的学校当老师,甚至在这片荒芜的后山,我都养了十年的花。我去了一切她可能会在的地方,翻遍了整个舟岛,也始终没找到她。”

    “不……不对……”离尘忽然迟疑地摇了摇头,喃喃道:“我见过她……”

    无尽盯着他,捏紧的手心出了汗,但离尘脱口而出的下一句话,让他松了口气。

    “如也。我曾在如也身上探到过她的气息。”

    “离尘,如也她……”

    “她不是。”离尘轻描淡写地打断。

    见她第一面,他便想着如何测试她。他带她来后山看日落,她见到绣球花,只是觉得新鲜,说以前从没见过。

    他故意虚掩房门,等着她把他放在门后的木雕碰倒。他捕捉到她捡起木雕时的异样,连忙询问她喜欢吗,她却只是满脸歉意地说,不是,我不小心碰倒了。

    内心的焦急比失望多。如也第二次来舟岛,他在她身上探到的若生的气息,比以往更加浓烈。

    但每一个关键的记忆点,她都在刻意回避。

    他陪她到后山移植绣球花,在巨岩前,他赌气率先攀了上去。

    早前,他们第一次偷偷跑下山,回来时,是若生教他如何踩着碎石缝隙往上登。

    那天,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在她手足无措的慌乱中,他窥见了自心的痴念,挣扎间,他选择了妥协。

    也许她不是在责怪他,也许她只是忘记了他。

    他几乎都要放弃了,可在那棵承载他们无数回忆的古树下,她拍开根底沙土,念出了喜乐与悲苦并存的数字,817。

    那一刻,一束光亮从她身上打下,彻照了他灰暗已久的三千世界。

    然而,在他热烈欣喜的目光中,她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恐惧又困惑地望着他。

    总是追在他身后,唤他哥哥,喜欢逗他的若生,从不会用这样的表情看他。

    于此他终于确定,她不是若生。即便有诸多相似之处,但她的灵魂中,缺失了最重要的那部分——不被磨灭的爱。

    “我问如也,为什么会知道树根下刻了数字,她说,曾在梦里见过。也许,她和我一样,为了寻找走失的爱人,捡拾了许多不属于她的梦境碎片。”

    月色遥挂,离尘下了山。

    无尽独自站在山巅眺望,山脚茂密的树林里,掩藏着两把利剑,正等待他的号令,剜除行舟殿生长已久的暗疮。

    他回到藏经阁,与无上见面的第二天,他按他所愿,宣布了无限期闭关。舟岛的统治权,也名正言顺地归到了无上手里。

    但他答应让他回北边部族一事,却迟迟没有进展,每当他提起,他都以事务繁多为由,让他再多等几天。

    正因如此,无上对他的监管也越来越松懈,他在经阁二楼翻阅汉字经书时,也没有了多余的眼睛。

    -

    宽敞的内院里,曲熠正提着茶壶,他一边为无上添水,一边谄笑着说:“师尊,无尽昨天又来问回部族的事了,不知师尊……作何打算?”

    无上端起茶杯,撇开水沫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不如你来说说看。”

    “这……”他犹豫片刻,快速往左右瞥了两眼,凑到无上耳边轻言:“师尊,后山脚下有一处山洞,我们可以告诉无尽他的族人就在那里,等他进去,再…..”

    “曲熠。”

    他话未说完,无上便冷笑着打断了他。

    “你手握他院中钥匙多年,是不是早忘了他的真实身份?他是莲花生转世,你要他肉身的性命有何用?只要这世间还留有一人,他都能再次回来。”

    无上放下茶盏,漠然地看着跪伏身前的曲熠,“你以为下一次,我们还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师尊,是我太鲁莽了……可,可他的族人早在二十年前就被……”

    “被我灭族了。曲熠,你以为我当初这样做,是因为害怕他们出来揭露真相吗?既如此,那我为何还会放走荣当?”

    他走到曲熠面前,扶着他的胳膊让他站了起来,“我同你说过,如也是我手中最后一枚棋子,让无尽深刻体会求不得,爱别离。但这个的爱,未必就只能是爱情。”

    “难道师尊……另有谋算?”

    “这个世间的修行者,他们修行的初心皆是成佛成仙,可为何途中,许多人都堕了魔道?”

    “或许是因为,心不够坚定?”

    “心,无非是一念,而佛道魔道也在于一念。如今他已觉悟成佛,只要此刻起了杀心,一念覆灭,永世入魔,这世间,便成了他再也不能踏入的净土。”

    -

    日照充沛的盛夏午后,如也在帮着孟不晚整理里德的房间,自他离开,三楼的客房就不再接待客人。

    孟不晚说,他喜欢看书,希望这里安静一些。

    屋内的陈设还与他在时一样,她拿着毛巾,将木架上落的灰一一擦拭干净。

    孟不晚抹掉窗户的尘雾,她看着远处挪动的人群,转头对如也说:“如也,我们去绕塔为他祈福吧。”

    赶在日落前,她们出了门。晴空下,微风轻拂法身塔系着的五色经幡。

    一、二、三、四……

    她在心里默数,恍神间,手腕处忽然涌来一阵暖意,无尽的声音从心底响起:“是五座,在那儿。”

    “如也?”

    “啊……”

    “你怎么了?”

    孟不晚关切地看着她,她忙摆摆手说没事。

    “这边绕塔的人都很多,我们去那儿吧。”

    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那座隐在参天古树下的佛塔,“好。”

    这座佛塔下,只有她与孟不晚两人,她跟在她身后,向右绕行了七圈,回身时,她看着塔后的小道,沉思了片刻。

    “不晚,你先回去吧,我想去探望一位朋友。”

    孟不晚没有多问,叮嘱她注意安全后,独自回了行舍。

    她走入古木参天的树林中,今天没有下雨,但每每踩到凹凸不平的石块,她的手心总有湿湿的汗意。

    穿出一大片空地,她站在青石板上,叩响了门。

    大门被徐缓拉开,门里一袭素衣的白玉珏正惊喜地看着她,“如也?”

    “玉珏,好久不见。”

    她笑吟吟地拉过她的手,带她走进了院落,“你们都想着今天来,怎么不约着一起?”

    言落,她们转过拐角,无尽正从绣球花的花盆中抬起头。

    “如也。”他轻声唤她,沉静的面容中并不惊讶。

    她怔在原地,白玉珏放开她的手,笑着说:“你们先聊,我去给你们做点吃的。”

    “你回舟岛了。”

    难得一见,他先开了口。

    但她却不知作何回答。

    “如也,你来。”

    她抬起脚,慢吞吞地走到了他身边。

    “你还记得这个花盆吗?我们去年来时,它还只是一朵花苞呢。”

    面前纯白色的绣球花团成一簇,开得极好,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抚它们柔韧的花瓣,“这些…都是玉珏养的吗?”

    “嗯,她现在是一个很厉害的育花人。”

    仲夏晚风清凉自在,白玉珏做好了简单的素餐,无尽在帮她腾挪桌椅。

    “如也,你这次来舟岛还是住在民宿吗?”

    “嗯,那里的老板是我很好的朋友。”

    白玉珏夹了块香菇放在她碗中,温和地说:“去年你们离开不久我也回了一趟国,处理完许多琐事,以后就留在舟岛了。我还想着,你可以搬来与我同住。”

    “不再……回去了吗?”

    “不回去了。我准备把这座小院改成寺庙,闲暇时养养花,再像现在这样,与有缘相会的人谈天,就很好了。”

    如也抬头看向白玉珏,忽然发现,她已与一年前截然不同。

    她穿着最普通的棉布长衫,手腕上没有了昂贵的饰品,随年龄自然生长的皱纹也不再有遮盖的痕迹。

    白玉珏放下碗筷,看看无尽,又看看如也,眉眼含笑地说:“我这也算是成功地从明月帘下转过身了。”

    荆棘丛中下脚易,明月帘下转身难。

    如也知道,她已跨过层层阻碍,转向内求。她轻轻握住她的手,“玉珏,我为你感到高兴。”

    吃过晚饭,他们走到屋外,在对面的石凳上小坐。

    白玉珏侧过头,“无尽,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帮我给这座寺庙的牌匾取名。”

    “不必言谢,祝愿以后来此礼佛的有缘人,都能明心见性。”

    如也在他们的交谈声中,昂首看向正对着的蓝底金字门匾。

    牌匾上预留了三个字的宽度,但现在只刻了靠右的一个“寺”字,她想,也许是还没做好吧。

    天色渐暗,白玉珏正欲开口让他们留宿一晚,无尽却率先起身道别:“玉珏居士,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如也跟着站起身,也同她道别,“玉珏,离开舟岛前,我会再来看你。”

    她抱了她一下,轻声说:“好,我等你。”

    将白玉珏送回屋后,如也与无尽并排行走着,两人无声的沉默中,她已没有先前那般紧张。

    走到岔路口,她指了指左边的路,小声说:“我走这边,无尽……再见。”

    刚转身,手腕忽然被身后的人捉住,“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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