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五)

    就在卫绮怀快要受不了戚尚神智失常的大哭大笑、想要任凭钟如星将他一刀了结的时候,却听那疯癫的叫喊声忽而一止。

    沉重的闷哼后,另一个声音将其取而代之:

    “……卫姑娘。”

    戚泫回归了这具身体。

    这具身体仍沉浸在可怕的情绪之中,不自然地颤抖着,他只好竭力抚平着遗留在这具身体的情绪,抬头苦笑道:“卫姑娘,何必如此激怒他?”

    “戚泫公子,他要的那个真相我已经告诉他了。”卫绮怀并没有回答他,只看着他,慢条斯理地问道,“你呢?你又想要什么?”

    “卫绮怀,你很闲?这么喜欢替人排忧解难?”听了太久的故事,钟如星终于对她这跟谁都能聊上两句话的习惯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想要什么与你何干?要是真想跟他叙旧就把他带回去好好盘问,缚灵索我出,少在这里多费口舌!”

    嘿,这暴脾气。

    卫绮怀面不改色地在她的底线边缘来回横跳:“我不,我故事还没讲完呢。”

    “钟少主,”秦绍衣笑了一笑,好脾气地劝道,“让卫姐姐继续吧,她素来最喜欢讲故事。不让她讲完,她一定会很不甘心的。”

    钟如星拧眉:“秦四小姐,你——”

    “卫姑娘,继续说罢。”戚泫垂着头,沉声道,“我很想知道,姑娘还能再说出什么故事来。”

    卫昭睨着他,笑意微凉:“你可真不错,长姐都没跟我讲过这么多的故事。”

    “……我说,你们都正经点儿行不行。”被他们这么七嘴八舌地一通打岔,卫绮怀也说不下去了,只好把嘴里的长篇大论吞下去,讪讪道,“算了,我就想知道,戚泫,你到底为何要在今日来此?”

    她的言外之意很明显:

    对上穷奇,你打不过,就是送死。

    戚泫的语气却异常平静:“卫姑娘,你认为我此举是送死,可我却不这么认为。”

    卫绮怀忽然突兀地问道:“你是鬼,对吧?”

    钟如星在旁冷声提醒:“半妖半鬼。”

    “总之是鬼——哎,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十方大阵里就没有正常生灵。”卫绮怀对着她的冷脸发了一句牢骚,道,“言归正传,鬼是因何而生的?”

    执念。

    秦绍衣微微抬眼,看了她半晌,而后才叹道:“原来如此。”

    “你又把我看透了。”卫绮怀无可奈何道,“什么原来如此?”

    “他先前要我们为他破案,那便是他的执念……真是够无聊的。”秦绍衣对她一笑,低头向戚泫看去,不紧不慢地问道,“戚公子,今日尾随我们来此,也是为了如此了却你最后的执念么。执障一破,元神即散。你究竟在执着于什么?你究竟为何要如此执着?”

    卫绮怀想问的正是如此。

    他体内的戚尚执着于戚氏一族的灭门之祸。可他自己呢,又执着于什么?

    戚泫幽幽道:“几位还真是……刨根问底,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别打哑谜了。”钟如星不耐烦地催促,“卫绮怀,有话快说。”

    “好吧。”卫绮怀狠狠揉了揉眉心,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直说了。”

    “你想死,我不拦你。但你为什么一定要见虞涵?”

    四下寂静。

    戚泫愕然。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住卫绮怀,嘴唇翕动着,说不成字句:“你、你……”

    卫绮怀终于有些无可奈何:“我能猜到是她,很奇怪吗。这岛上,也没别人能变成穷奇了啊。”

    这座岛上,有凶兽血脉的,除了和戚尚一母同胞的虞涵,还能有谁?

    这件事情她一开始没想起来,但仔细思考了一下就能排除其他答案。

    这座岛上,只有虞涵,活到了最后。

    只有虞涵,能够召唤那只半月焱的玉灵魂魄。

    也只有虞涵,会毫不留情地将戚氏一族炼成尸傀。

    鲛人岛上呼风唤雨的妖异,从始至终,都是虞涵。

    正说着,卫绮怀忽然感到背后发毛,不由转头,纳闷道:“表妹,你瞪我做什么?”

    钟如星冷冷地笑了:“你知道那凶兽是谁,所以方才你才千方百计地拦着我?”

    “我本来是也没想起来的。”卫绮怀看着她,无比真诚地回答,“但那毕竟是穷奇,这地方还是她的主场,表妹,你不会真想跟这等凶兽硬碰硬吧。”

    “够了!”

    戚泫大喝一声,打断了她们。

    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头大汗,语无伦次:“她杀了爹!她、她、她毁了一切,她是疯子……她是疯子!你们明不明白?!”

    这是戚尚又回来了。

    卫绮怀啧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就见到戚泫很快将他的声音压了下去。

    他收拾好脸上的表情,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终于站了起来。

    他自言自语道:“她不是疯子。我才是。”

    戚尚在他体内尖叫:“你胡说八道什么!别发疯!快把这具身体交给我!”

    两个灵魂在这个身体里挣扎不休,来回拉扯,使他的面容变得诡异万分,阴森至极,然而最后还是理智的戚泫夺得了主权。

    秦绍衣看着他,有些不解:“戚公子,我很好奇,你究竟为何非要见她。”

    “我也很好奇。”

    地宫的尽头,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卫绮怀一愣,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

    一个年轻的女子,正擎着一盏烛台,光亮微弱,她只身站在浓重的黑暗里。

    她身影单薄,但却像已经在那里毫不动摇地伫立了六百年一样。

    此刻,那一双熟悉的兽瞳正冷幽幽地注视着卫绮怀。

    大抵是太久没有与人说话的缘故,乍然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干涩,语气一板一眼,说出口的话也令人捉摸不透:“你还活着。”

    “我是活着。”这话听着古怪,卫绮怀却霎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实在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只好干巴巴地问候道,“别来无恙,你怎么出来了?”

    虞涵用眼角扫了他们一眼,轻声说:“你们太吵了。”

    “打扰你睡觉了?还真是对不住——”

    钟如星再次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卫绮怀,你倒是知礼数,现在是你客气的时候吗?!”

    那也不能一见面就打架啊!

    卫绮怀很有些为难。

    然而虞涵的目光却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你来了。”她转向戚泫,语气依然是慢吞吞的,却很不客气,“来送死的么。”

    看见她的第一眼,这具身体里的戚尚便开始狂躁,他对虞涵的敌意,比之六百年前更甚。

    然而戚泫的眼睛却忍不住地看向她,他竭力抑制了戚尚的怒气,平静道:

    “六百年前,那位能观人因果的仙姑曾经告诉过我,六百年后,我会在这里得到终结,于是今日我便来了。”

    仙姑?

    岳应瑕!

    她究竟要做什么!

    卫绮怀正想着,却听卫昭在一旁语气微妙地讥讽道:“所以,他还真是来送死的?”

    戚泫听见了这句话,并不看他,只低声强调道:“是赶往一场终结。”

    卫绮怀嘴角抽搐。

    没想到啊没想到,岳应瑕看着一表人才、高岭之花,实际上居然是个神棍!

    听听,这是忽悠谁呢!

    虞涵的神色中罕见地闪过一丝疑惑:“来见证我的终结吗?这说法当真古怪,你有多恨我?”

    听了这句话,戚泫的神色变得很茫然,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我不恨你。”

    他的声音无比冷静:

    “我只想知道,明明我才是戚泫,明明我才有着和你一同度过的所有记忆,为何你从来只把那个玉灵当作你的弟弟,却不肯多看我一眼?”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打算冷眼旁观的卫绮怀,在这一刹那,忽然也有些动摇。

    不知道是她见过的样本太少,还是殷无息当时说得不太对。

    或许,她是说或许——十方大阵中的妖邪,或许并没有那么可怕?

    她本可以照常斩妖除魔的,可是在了解他们的故事后,她却无法把他们当作穷凶极恶之辈了。

    因为,这些被困在十方大阵里的妖邪,“杀戮”的欲望好像并没有那样强烈。

    就像挣扎在摇摇欲坠的吊桥上的两个人一样,其中总有一个人把另一个同行者作为求生的浮木,哪怕那位同行者……可望而不可即。

    六百年的孤寂,实在是太容易让人在仇恨之外,生出些别的执念做为倚靠了。

    这执念一旦了结,失去了倚靠的鬼魂,自然也失去了长生。

    戚泫想要得到他的终结。

    他不甘心。

    凭什么?明明他才是真正的戚泫,他拥有戚泫和她度过的一切记忆,他才应该是她的弟弟——可这六百年间,这无数个日夜里,他却总被她置之不顾。

    她只把那沉默寡言的玉灵当作她的弟弟,却全然不曾理会真正的他。

    他不甘心。

    可他漫长而枯燥的人生中,那仅有愉快、或者不愉快的回忆,都是关于她的。

    他的爱恨太过贫瘠。

    所以他自始至终,也只有这一句不甘心而已。

    可是虞涵没有回答他。

    “够了!你闭嘴!闭嘴!别说疯话!!!”

    戚泫昙花一现的情绪很快被尖叫着的戚尚打断。

    于是,那全部的不甘最后只归结于一句微不可闻的叹息。

    戚尚大声咒骂着。

    不知是因为戚泫执念已了,魂魄之力渐弱,再难以压制他,还是因为戚尚的气焰更盛,盖过了戚泫。

    总之,此刻,戚尚再一次在这具身体里轻易占据了主位。

    卫绮怀暗暗握紧了剑,却听虞涵忽然开口了:“我看你才是疯了。”

    “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真是对不住他的这副皮相。”

    她与六百年前一样,依然是那种噎死人不偿命的轻蔑语气。

    她成功激怒了戚尚。

    “疯的人分明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为什么偏要夺走我的东西!又为什么要把爹他们炼成傀儡?!为何不肯给他们一个痛快?!!”

    戚尚疯狂地咆哮着。

    他死死地扑上前去,想要抓住虞涵,却被她用一道妖力甩在了地上。

    她释放出来的妖气实在太过浓重,连卫绮怀等人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所以戚尚也只能止步不前。

    他咬牙切齿,心有不甘地望着她,却大笑一声,抬手祭出自己的法器

    碎石纷飞,妖力乱流,雷声大动。

    年久失修的地宫地砖和壁画被他们轰得东一块西一块地飞来飞去,卫绮怀闪躲得及时,在虞涵背后找了个地宫死角,拉着几人蹲那了。

    钟如星忍无可忍:“你干什么!”

    “嘘。”卫绮怀掏出一袋五香瓜子分给卫昭和秦绍衣,独独不给她,“大妖之间的比试可不常见,走过路过不可错过,长长见识。”

    大妖斗法,是生与死的决斗。

    不消片刻,戚尚便败下阵来。

    六百年的胜负,六百年的恩怨,今日终于在此了结。

    他绝望地被打在地上,打进尘埃里。

    唯独留一双猩红的眼睛,还死死地向上望着虞涵——望着他得不到的血脉传承。

    可惜虞涵懒得低头看他,只波澜不惊地在回答了他方才的问题:“你又在自作多情了。没有谁夺走你的东西,至于你有没有那劳什子的血脉,你自己心里清楚,何必问我?”

    “至于为什么将他们炼成傀儡……”她闭着眼睛想了想,似乎自己也有些茫然,最后只好说,“可能是因为,我很无聊罢。”

    她自言自语道:“我太无聊了。”

    因为太过无聊,所以在杀了他们后,她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召回躯壳之中,让他们在这六百年内,永无休止地互相屠戮。

    戚尚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喉咙里溢出一声古怪的笑:

    “哈!我明白了!你恨我!你恨爹!你恨我们所有人!!!”

    他像是再也无法控制那般,毫无顾忌地桀桀大笑起来。

    你们家要是都是你这种精神状态,那真的很难不让人恨啊。

    卫绮怀心里腹诽着,却见虞涵耐心地注视了他一会儿,评价道:“你们不愧是父子,到头来都只会问这么一个问题。”

    戚尚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笑意像是冰融化在水中,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喃喃道:“你杀了爹!你杀了爹——他那时问了什么?!”

    虞涵回忆了一下,说得言简意赅:“他最后问的,无非是究竟是谁要杀他,又是为什么而已。”

    “很可惜,他到死还不相信我就是穷奇。所以我只好让他相信了。”

    卫绮怀试着想了想那个场面。

    六百年前的那天傍晚,戚子炀一行人逃命的船只一次又一次地被海上的妖兽拖回鲛人岛。就在这绝望之际,却发现罪魁祸首就是他未曾在意过的大女儿时,他的脸上究竟会有怎样的精彩神色?

    戚尚硬生生地拧起自己的脖子,以一个极其狰狞极其僵硬的姿态向上注视着虞涵,脸上还挂着癫狂的笑意。

    他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虞涵主动开口了:

    “戚尚,你说我恨他。可是该恨他的,难道不该是你么?”

    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缓缓陈述道:“是他杀妻、弃子、抛父。是他把你变成这个样子。你却要恨我?”

    戚尚怔然半晌,忽地低头捂住胸口,呛出一口血。

    他看着那血,再次放肆地大笑起来。

    卫绮怀眉尖蹙起。

    虞涵在激怒他。

    虞涵为什么还要激怒他?

    然而现实容不得她思索,因为钟如星狠狠地拽了她一把。

    卫绮怀回过神来,发现秦绍衣和卫昭也正要抓住她。耳边则是钟如星气急败坏的传音:“卫绮怀,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单纯想看好戏?!好戏看够了吗?!走!”

    “其实也不算好戏——表妹,你怎么又想走了?”

    钟如星张了张嘴,她那表情看上去古怪至极,似乎恨不得给她当头一棒,然而卫昭的声音比她来得更快:

    “长姐,他要鱼死网破!我们快走!”

    这句话用了传音入密,可是戚尚却像听见了似的,举目向她们望了过去:

    “谁也别想走!”他挣扎着抬起头来,用那双血红的眼睛扫向四人,无比狂妄道,“你们谁也走不了了!”

    他的身体忽然开始撕裂,伴随着他痛苦的尖叫声,一张符咒从他的血肉中落了出来,浮在半空中。

    一经释放,这符咒上龙飞凤舞的笔划立刻如鱼得水地蔓延开来,借着他的鲜血,伸展出无数细长而锋利的血红细丝,卫绮怀飞快闪身躲过它的攻击,转头却发现身后的壁画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同样可怖的图案,它们交相辉映,危险至极。

    “别碰那墙!”秦绍衣甩出一道护身法器罩住她们,扬声道,“他破坏了阵眼!”

    鱼死网破!

    原来如此!

    他要触发这里的护法禁制!

    或者说,引爆禁制!

    果然,戚尚来到这里与虞涵对决并非是全无准备的——他曾是戚家下一代的继承人,怎会不了解这座地宫?!

    卫绮怀咬咬牙,低声咒骂着,一边召出护身法器,一边持剑在手,唤出剑诀。

    然而就在这紧要关头,她却忽然鬼使神差地瞥了一眼虞涵。

    无形的禁制正在织出一张有形的天罗地网,毫不留情地绞杀来犯的入侵者。

    地宫开始进入自毁程序。

    在这崩落的砖石中,那个年轻的女子已然不见,飞扬的尘土中,只有一双巨大的羽翼缓缓展开。

    卫绮怀不由睁大了眼睛。

    在地动声响起之前,那对羽翼朝她卷了过来——

    嘭!!!!

    一阵汹涌的气浪袭来。

    地宫塌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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