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六)

    卫绮怀缓缓睁开眼睛,四下一顾,发现她落在宗祠百米外的草地上。

    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

    远处,戚家那座屹立多年的宗祠,终于在今日彻底崩塌。那边与一众尸傀打斗的修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被这巨大的震动声吸引过来,纷纷望着这座顷刻形成的废墟,不敢轻举妄动。

    近处,落花铺地,钟如星、秦绍衣、卫昭,三个人都躺在她身边,经脉中灵流稳定,没受什么伤,只被那地宫崩塌前的无边气浪扫到了一点儿,护体真气被震裂,暂时晕了而已。

    尘埃落定。

    就这样结束了?

    应该就这样结束了吧。

    卫绮怀叹了口气,在一旁找了棵树倚着,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等身边人醒来。

    最先清醒的是钟如星。

    “……卫绮怀?”

    她一手撑起身,扶着额头环视一圈,才慢慢将目光锁定在卫绮怀身上,“我们出来了?”

    卫绮怀转过去,打量着对方的脸色,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说真的,她很想问一问她嫉恶如仇的好表妹,被妖异救了的感觉怎么样。

    然而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了。

    “……我不知道。”卫绮怀说,“大概是被炸飞了,才摔到了这里。”

    看着对方漫不经心的神态,钟如星下意识蹙起眉来。

    她很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我们是怎么全身而退的?”

    “我不记得了,许是因为护身法器还算顶用。”卫绮怀斜斜倚在树下,移开了视线,“表妹,一个世家大族的护宅阵法,是他们的最后防线,历来是要填上几条人命做阵眼的。如此凶险之阵,今日你我能活着出来,该当庆幸。”

    钟如星的神色霎时微妙起来。

    她顿了一下,静静发问:“那头穷奇呢?”

    “戚尚要和她鱼死网破。所以,应该是同归于尽了。”卫绮怀抬手一指那座废墟,又一指远处倒下的尸傀,“你看,那边尸傀已然失去控制了。”

    钟如星觑着她,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冷笑,“同归于尽?你不要告诉我,上古凶兽会轻易死在这种地方。”

    “她死在那里,不是很好吗。”卫绮怀起身,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角,再次扬首对上她的目光,“妖异之间自相残杀,修士兵不血刃,最后十方大阵中妖邪殆尽,有惊无险,皆大欢喜,众望所归。”

    “……”

    钟如星的脸色阴晴不定,可她默然片刻后,忽而短促地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反问道:

    “皆大欢喜?”

    “卫绮怀,你猜我现在进去,找不找得到那只妖异的尸首?”

    “堂堂钟家少宗主,纡尊降贵做这等事情,也不怕脏了自己的手。”卫绮怀不再看她,施施然转身,举步欲行,“不过此处废墟规模不小,不知还藏了什么别的机关,奉劝表妹三思而后行。以免兴师动众,反倒白费功夫。”

    钟如星叫住她:“你做什么去?!”

    卫绮怀道:“补觉。”

    她渐渐走远,钟如星还留在原地,但她的声音传过来依然是很熟悉的嘲弄语气:“嗤,这地方你也睡得着?当真心大。”

    卫绮怀又笑了一声:“哦,对了,还要找人。”

    “谁?”

    “阿晏他们。我先前不小心把他们落在山里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有没有醒过来——啊,表妹,这你也要跟着我吗?”

    “……”

    走远了,她没再听见钟如星的追问,料想她是留在原地,不愿自讨没趣了。

    卫绮怀确实打算补觉,也确实打算找人。

    但她要找的不是崔晏他们——他们多半已经被传送回来了,以他们的修为,她不必多此一举。

    师尊和师叔还没回来,距离修士们整装出发也还有一段时间,她并不着急,只在废墟里绕了几圈,钻进一座荒芜已久的庭院里。

    这处院落环境很好,偏僻而静谧,树下有一方清池,可惜池中莲已经败落,院中唯有满天满地的梨花纷扬如雪。

    卫绮怀布下了一张绝音阵,躺在草坡上,浅浅地打了个瞌睡。

    她是被一只软乎乎黏糊糊的触手戳醒的。

    “……小章鱼?”卫绮怀睁眼看见它,并不是很惊讶。

    深海生物总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捕猎本领。

    至于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毕竟都成精了,在淡水区生活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只用手指点了点它胶质的脑袋:“来的正好,你老大呢。”

    红色的小章鱼闻言大惊,迅速收回了缠住她的腕足:“你知道我们老大是谁?!这是秘密,我不能乱说的!”

    “我要找她。”卫绮怀觉得好笑,随手塞给它一些零食,“吃人嘴软,快说,她在哪里?”

    小章鱼刚吃了一口,就挣扎着呸呸呸地吐了出来。

    卫绮怀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零食,才发现她把应该招待灵鹤的饵料喂给它了,于是连忙又换了一把。

    章鱼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细嚼慢咽地咕噜着,咕噜完才慢吞吞地说道:“这是秘密,我不能告诉外人,但你……我们见过这么多面了,也算我的朋友了,所以,我可以告诉你的。”

    它说着说着,忽然扭捏起来:“你、你还是我交到的第一个,人族朋友呢。”

    你的朋友还真是好当。

    卫绮怀本着一个朋友的义务,正直地劝告道:“以后交友还是谨慎一点吧,这么大意,小心被人一锅烩了。”

    小章鱼又羞答答地问:“既然是朋友,那,那你还有吗?”

    “……”大意了。

    这是什么图穷匕见的朋友。

    敲诈了她最后一点儿零食后,小章鱼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你想见我们老大是吧?”

    卫绮怀点点头。

    小章鱼黑豆似的眼睛盯住了她身后:“可她就在那里呀。你一直都没发现吗?”

    ?

    卫绮怀转过头去:“哪里?”

    “这里。”

    卫绮怀循声向上望去。

    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一株低矮的梨树上,面容掩在树梢间,卫绮怀却知道,她正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虞涵背后的翅膀和头发都很长,垂到了地面,皆已经妖化为奇异的银白色,与满地梨花融为一体,像覆了六百年未能融化的雪。

    她已经成为一个彻底的妖异了。

    “你是在找我,还是在等我?”虞涵先开口了。

    卫绮怀好奇道:“这两个问题,有什么区别吗。”

    “有区别。”她很认真地说,“你若是在此等我,你怎知道我会在这里?”

    六百年不见,她依然有这么多问题要问,像个孩子。

    但是卫绮怀已经无法再将她当做小孩子了。

    她望了望天:“这里采光不错,你不是不喜欢太暗的地方吗。”

    “……从那天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你。”虞涵终于从那疏影横斜的梨花枝头探出脸来,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语气微妙,听不出是喜是怒,“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我原本不知道会是这样。”卫绮怀对她招了招手,算是重新打了个招呼,“你要是怪我,我也认了。”

    “我已经六百岁了,”虞涵说得很认真,“我不怪你。”

    卫绮怀笑了一下:“那就怪这十方大阵吧。谁教它平素里隔绝人世,只有眼下这段时间,才只能进不能出。”

    虞涵若有所思:“有人跟我说起过这个。”

    答案呼之欲出。

    卫绮怀一愣:“你见过那两位‘仙姑’了?”

    虞涵点头。

    果然是岳应瑕和仇不归!

    在当年戚家灭门之后,留在岛上的岳应瑕她们又做了什么?

    卫绮怀禁不住追问道:“她们可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东西?”

    “她们说,若被困于此处,须待六百年后,方能破阵……破阵有一个最简单的法子。”

    “什么法子?”

    “当这阵中大妖互相厮杀到只剩下最后一个的时候,这座阵便不攻自破了。”虞涵道,“今日,那个已经死了,我可以出去了——你大约是也可以出去的。”

    原来如此。

    难怪天亮了,原来是因为阵破了。

    卫绮怀有些麻木。

    这种鬼地方,叫什么乾坤护法阵,应该叫地狱绝命蛊啊。

    仔细回想,岳应瑕对戚泫和虞涵都说了类似的话,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使大妖自相残杀破阵而出,只是为了让后世之人不得安宁吗?

    “话说回来。”卫绮怀问道,“那天在船上,我没看见吕纾她们。你可知道她们母女的下落吗?”

    “我没见过她们。”虞涵说,“大抵是他逃命的时候,没带上她们。”

    大船遇袭之时,戚子炀没带上他的妻女逃生,所以吕纾也就没遇上妖化的虞涵——总之,算是因祸得福了。

    卫绮怀愿意相信吕纾是个聪明人,也相信她当时听了自己的劝告,准备了一条小船。

    可是不能再见一面,终究还是有些遗憾啊。

    她叹了一口气,言归正传:“你快走罢。我师尊快要来了,你不是她的对手。”

    虞涵垂眸,从树上轻飘飘地落下来,收拢背后的双翼,像一只怏怏不乐的鸟。

    她立在树下,正视着卫绮怀的眼睛,重新打量着她:“好久不见。”

    这才像一个正常的招呼。

    “……好久不见。”卫绮怀说。

    虞涵走过来,卫绮怀瞥见她身后不远处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条长长的、淡色的影子,依稀是那玉灵的模样。

    她越过卫绮怀,缓缓走入池中,化出一条长长的鲛尾,小章鱼乖乖地游到她的肩膀上,也跟着一起下潜。

    然而就在即将潜入水下的那一刻,她抬起头来,望向卫绮怀:

    “我该去哪里呢。”

    “以你的本事,哪里去不得呢?但依我之见,还是尽量去妖族,少去人族聚居之地吧,不过你可能会不习惯。没关系,打一架就好了……别打得太狠,太张扬容易招来怪人。”卫绮怀停了一下,又问,“对了,先前把我那几位朋友引到戚泫的船上,是不是你做的?”

    虞涵不躲不避地回答:“是我。”

    “……此后不要滥杀无辜。”卫绮怀安静地注视着她,“我若发现,不会手下留情。”

    说罢,她又道:“后会有期。”

    虞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拢了拢自己耳后如雪的长发,似乎在某个短暂的瞬间笑了一下。

    然而那一瞬实在是太短了。

    她再次潜入水中,刹那之间,消失不见。

    卫绮怀目送她离去,又站了一会儿,终于也准备离开,转身时却迎上一阵忽如其来的风,这风飏起漫天飞舞的梨花雨,遮天蔽日,令人不由自主地迷失其中。

    而在这梨花雨中,有一片阳光异常刺目。

    卫绮怀低头,毫不费力地在柔软的落花中锁定到那片白得耀眼的光,俯身捡起它,才发现那是一颗光泽莹润、触手温凉的上品宝珠。

    传说中,鲛人泣泪,可化明珠。

    卫绮怀静立片刻,将这枚珠子收入袖中,头也不回地走出这座庭院。

    梨花雨歇,琴音渺渺,这座荒芜的庭院外,有人端坐树下,正在抚琴。

    她的海棠色衣裙,与这月光似的梨花甚是相衬。

    秦绍衣。

    卫绮怀的脚步滞了一下。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在这里多久了?

    她向秦绍衣走过去。

    她的足音很轻,然而抚琴之人却若有所感地停了下来。

    “卫姐姐。”

    “秦四小姐琴艺高超,很有做乐修的本事。”卫绮怀走过去,“只是不知,你怎的有这样的雅兴。”

    “卫姐姐的兴致不是也很好吗?”秦绍衣抱琴在怀,扬首望她,轻声揶揄道,“竟跑来这里偷闲。”

    卫绮怀:“你能找到这里,是我表妹告诉你的?”

    秦绍衣却反问道:“哦?钟家少主也知道卫姐姐在这里么。”

    “不是她?那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卫绮怀低头,望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对乌黑眼睫上下一扇,这深渊里便有狡黠游鱼倏忽而过。

    秦绍衣道:“这地方僻静,很适合忙里偷闲。”

    卫绮怀抿唇,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迈开步子,换了话题:“秦四小姐,你来找我做什么。”

    秦绍衣起身与她同行:“不做什么,阵中妖邪既除,诸位道友便打算回去,我自然是来寻卫姐姐的。”

    “既如此,那就走罢……你没有什么别的想问的?”

    “有的。”

    “?”

    “卫姐姐,你先前知道那凶兽是虞涵,所以才想方设法拖住我们。”秦绍衣凝眸看她,微笑起来,半真半假地好奇道,“我想知道,倘若没有那戚尚横插一杠,你又打算如何制止我们呢。”

    呃,当然是敲你们几个闷棍,把你们打晕带走了。

    卫绮怀正寻思要不要如实告知,谁知迎面就见聂祈苦着脸走了过来。

    “阿祈,你回来了?”

    还好,他们果然没事。

    见到他,卫绮怀先是惊喜,但仔细观他神色,又琢磨出了几分微妙,不由狐疑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听见这话,一旁的秦绍衣笑面轻僵,实在忍不住提醒她:“卫姐姐,聂道友身手不凡,还是宸阳殿掌门弟子,谁能欺负他。”

    卫绮怀低头,小声对她耳语:“可是他看上去真的很委屈啊!”

    “卫姐姐好生厚此薄彼。”秦绍衣微笑着抗议,“通常我做出这般姿态的时候,只会让你更怀疑我。”

    卫绮怀也微笑道:“你怎么好意思说的。你有前科。”

    秦绍衣“唉”了一声:“卫姐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

    聂祈脸上苦巴巴的表情终于挂不下去了:“阿怀,秦道友,你们说的话我都是可以听见的……倘若说的是秘密的话,可不可以避着我?”

    “啊,聂道友,实在抱歉。”秦绍衣及时住口,很客气地转让了话语权,“卫姐姐,你继续说吧。”

    卫绮怀调整了一下心情,对聂祈正色道:“所以真是有人欺负你了?谁?不会是……”

    不会是崔晏挤兑他了吧?

    但崔晏应该不至于这么小心眼——

    卫绮怀适时地拐了个弯:“还是说,那传送时,你又掉海里了?遇上那些妖兽了?”

    “我确实是又掉海里了,但没谁欺负我,阿怀。”聂祈哭笑不得地止住她的胡思乱想,解释道,“是我师弟不见了。”

    卫绮怀:“列洵?”

    聂祈点头,语气有些焦急:“是他。如今蜃母内丹和遗骨皆已收回,幻境已破,他却不知所踪。这让我如何跟师尊交代。唉……”

    宸阳殿的少掌门丢了,确实是件大事。

    可是一想到他的另一个身份,卫绮怀就恍然大悟,心中问系统:“系统,列洵好歹是重要男配,他不会有什么事的吧。”

    还没等到系统回答,她想了想,又换了一个说法:

    “不对,我应该这么问。”

    “列洵是重要男配,他这次突然消失,该不会是和我师妹……有别的什么专属剧情吧?”

    得到的是冰冷的六个字:

    【宿主猜测无误。】

    怪不得先前她没找到任长欢。

    原来是被拉进二人世界了!

    这可恶的、阴魂不散、无处不在的剧情!

    听见她的怒骂,系统又不近人情地告诉她:

    【宿主,很抱歉,这段剧情是主角专属的奇遇,没有您插手的余地。】

    卫绮怀悻悻,回过神来,拍了拍聂祈的肩膀:“莫急,说不定你师弟是遇上了什么机缘呢,横竖现在也没什么,再等上几日吧。”

    三人行至海边,只见数十艘百尺巨船停在海边,桅杆参天,丹楹刻桷,金碧辉煌,严阵以待。而诸位修士也整装待发,还有的已经早早上了船去。

    卫绮怀瞧着稀奇:“好大的排场,这是谁家派来的船?”

    秦绍衣道:“天门墟。”

    卫绮怀思索片刻,想起上一次去天门墟拜访时见过那白墙黛瓦庄严肃穆的建筑风格,越发想不通了:“天门墟虽是五大仙门之一,可天门墟避世多年,不问俗事,门中人行事又素来低调,比苦行僧差不了多少。今日如何会有这般张扬的排场?我看着,和孔雀开屏似的。”

    此言倒不是她有意要背后语人是非——事实上,卫绮怀觉得孔雀开屏也不错。但是修士衣食住行都讲究个附庸风雅、不是仙气飘飘就是磅礴大气,人间富贵的景象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太少了。

    尤其是现在这种富丽堂皇的风格压根就和天门墟不搭边儿。

    岂止不搭边,简直是背道而驰。

    “咳,这个嘛。”大约是因为孔雀开屏这个形容实在太形象了,秦绍衣想到那幅画面,欲盖弥彰地笑了一下,“近来天门墟掌事之人是其门中的大师姐,她品味一向如此,但人却不算张扬……只是脾气怪了些,卫姐姐腹诽就好,可别教人听见。”

    天门墟的大师姐?

    据说这位大师姐闭关多年,天门墟又隐世而居,卫绮怀还真没与这人打过半点儿交道,当即更好奇了:“脾气怪?有多怪?有我师叔气性大吗?还是比我表妹眼里容不得沙子?”

    听见这句,聂祈小小声地保证道:“没关系,阿怀,就算我们听见了,也不会说出去的。”

    聂祈话音刚落,三人上方就传来一句:

    “不会说出去什么?”

    聂祈大惊失色,立刻闭上了嘴。

    卫绮怀却仰头,惊喜叫道:“师尊,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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