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纾(中)

    卫绮怀游魂一般地飘出去,足尖落在高墙上,再一次俯瞰这片土地。

    这次不在戚泫视角,卫绮怀的视野里没有任何混沌诡异的面目,她可以将来来往往的宾客和仆从们看得很清楚:戚子熹正接受着宾客们的吹捧,戚晓带着戚泫去找虞涵,戚尚用金丸射下了哀鸣的灵鸟。一切历史都在有条不紊地发生着。

    吕纾慢条斯理地跟着她身后,站在那堵高墙下,正巧四下无人,她便开了口,轻声感叹:“你的功夫很好。”

    卫绮怀回头,说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和戚晓关系如何?”

    “你知道她?”吕纾微感惊讶,却很聪明地立刻猜出了她的用意,“你要救的人就是戚大小姐么?”

    卫绮怀默不作声。

    吕纾继续道:“可惜,我与她关系平平,她生性多疑,并不喜欢我。倘若你要借我的口向她进言,她是不会轻信的。”

    “那你和虞晚荷呢?”

    “虞姐姐是家主的结发妻子,我不过是个侧室。”吕纾反问道,“即便我与她无仇无怨,可你认为,她会如何看我?”

    贵圈真乱。

    卫绮怀跳下墙头,说:“可以给我讲讲你对她们的了解吗?”

    吕纾相比戚泫这个小辈,自然要更了解虞晚荷和戚晓一些。

    其中便包括虞氏一族当年经历的灭顶之灾。

    六十年前,水镜教横空而出。分明作海匪行事,却自诩是神教。

    不过此教邪门,教众们供奉的非神非人,而是一面镜子。

    水镜教起初势力微薄,后来不知怎的,居然和魔族勾结,逐渐壮大,肆意掳掠西海诸岛,抢劫来往的船只,破坏海上的太平。除此之外,还逼迫那些掳掠来的童男童女学习魔族的功法,将他们养至成年,再杀了他们,以其血肉作为供养神镜的祭品。

    此教覆灭于十二年前的一场内乱。那时水镜教已经扩张到了西陆,但却因为屡屡和西陆修士发生冲突而被削弱实力,致使教中派系林立,纷乱不休。

    而最后一任水镜教圣女在她十八岁那日,魔功大成,却没有献祭自身,而是拼死一搏,屠灭了水镜教内上下一百二十六位教众,冲出重围,最后不知所终。

    不过据说她濒死之际,被他人搭救,而后得以苟且偷生。

    至此,水镜教元气大伤,渐渐销声匿迹。

    很久以前的事情,吕纾还像在说起昨天。

    她讲故事的声音很好听,卫绮怀便也用心听了下去,随口问道:“虞氏一族便是被这水镜教所害?”

    “是,此事发生在十六年前。”

    在水镜教兴风作浪的那段日子里,无论是人还是鲛人一族,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这无妄之灾降临到自己头上。

    可是无论他们多么害怕,灾难还是如约而至了。

    尽管戚虞两族都竭力避其锋芒,但虞氏一族还是遭了水镜教的劫掠,家业凋零,族人四散。后来某一天戚氏家主准备履行两家子女早年定下的婚约,为戚家少主戚子炀求娶虞氏长女,虞氏家主同意了婚事,还准备出海重振家业。可就在虞氏一族出海之时,他们再次被水镜教伏击了。

    虞氏长女就死于那场伏击。

    “等等……”卫绮怀忍不住打断了她,“虞氏女死了?那虞晚荷又是谁?”

    她脑中忽地闪过无数狗血念头。

    吕纾道:“你莫误会,虞姐姐是她妹妹。那场伏击死伤严重,虞家唯余虞姐姐和另一位虞氏女逃出生天,可是那一位小小姐不知是不是又受了追杀,至今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吕纾继续说:“那时虞姐姐孤身一人,别无他法,为求庇护,只好代替其姊嫁入戚家。”

    卫绮怀纳闷:“戚家老家主若是想要庇护故人之女,大可收做继女,为何非要行嫁娶之事?再说,戚子炀发现了自己的未婚妻变成了原来未婚妻的妹妹,不会有什么意见吗?”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顾虑。毕竟那时候,他信誓旦旦说他要娶的人是我。”吕纾温声道,“但他最终还是履行了那道婚约。”

    卫绮怀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对方的神色堪称微妙。

    吕纾说到这个很可能令自己有些难堪的往事时,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没有愠怒,没有难过,更没有半分怨怼,只是带了几分笑影,似乎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局实在有些滑稽,又随口将这笑话说给她听而已。

    卫绮怀还以为她是强颜欢笑,讪讪道:

    “……对不住,兴许聊到你的伤心事了。”

    吕纾莞尔:“不必如此,十几年过去,我早已释怀。而且,真正该为此伤心的,应当是被绑做怨侣的当事人罢?”

    卫绮怀略一点头,继续她们的话题:“听上去,那桩婚事像个生意。”

    “我亦是如此认为的。”吕纾说,“不过现如今我还不知这究竟是个什么生意。”

    卫绮怀又问:“虞晚荷是个什么样的人?”

    “要我说的话,倘若抛开那些家仇不提,她应当是个很自在的女人,率性而为,敢爱敢恨。可惜了。”

    这个答案让卫绮怀微微惊讶,以致于她呐呐道:“这……我还真看不出来,只觉得她一眼望去,便是那种心性淡泊、无所在意的人。”

    “能够无所在意,不也是自在吗?”吕纾笑道,“可惜我没有她那样的底气。”

    卫绮怀看了她一眼,忽然转移了话题:“换个人说吧,夫人对戚晓了解多少?”

    “戚家大小姐,我其实并不了解。只听闻她年轻时是一位颇有个性的女子,不过行事太过张扬,常常被老家主禁足,甚至有一次还禁足了一年。据说之前老家主似是还为她谈过一桩亲事,但这桩亲事不知为何无疾而终……后来我嫁入戚家,依旧对她知之甚少,只知她与虞姐姐走得更近,大抵是两人更志趣相投的缘故。”

    “哎,花枝该剪了。”

    吕纾说着说着忽地来了这么一句,卫绮怀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案头盆景有一串花枝因为自然枯萎而垂了半截,她便提起剪刀去修理。

    卫绮怀注视了她一会儿,待她修理完毕,忽然开口:“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介不介意,帮我救人?”

    她问得太过直白朴素,毫无铺垫,像是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提出了一个在对方而言很可能是个麻烦的问题。

    吕纾怔愣半晌,回过神来:“你要救的人便是她们?”

    “是。”

    “可以,但礼尚往来,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吕纾答应得爽快,于是这个简单的谈判、甚至不能称得上谈判的约定就顷刻达成了。

    卫绮怀有些意外,猛地意识到对方此时的纵容可能源于对她这个不速之客的朴素好奇心,便道:“好,可我这般境况,能为你做什么呢。”

    “你先前问我为何知道海市。”吕纾问,“你见过那尊神像了罢,可知道她是谁吗?”

    卫绮怀摇头。

    “我们岛上有一个传说,相传戚氏与虞氏两族登岛之前,曾得一位法力无边的神女指引,才定居于此,这便是那座神像所铸之人了——明朝纳神日要祭拜的,也正是这位神女。”

    卫绮怀本打算仔细回忆那位女神,却发现自己当时只被她身上璀璨夺目的珠玉金石吸引了注意力,竟然全然不记得她的容貌了,不由微微一哂:“那她与海市又是什么关系?”

    “神女曾探得此处海下有海市。她将此事告知戚虞两家,建议他们若能得海市中蜃母相助,便可纵横海上生意,无往而不利。”

    看来在别处是不传之秘的海市蜃楼,在此地民间,却只是寻常传说。

    卫绮怀:“所以,两家先祖去找蜃母了吗?”

    “去找了,但是未能寻到。据说还受了好一番刁难,险些丢了性命,无功而返。”吕纾说到这里,笑道,“此处后人杜撰的奇闻异事太多,无凭无据,我就不一一赘述了。总之,他们未有所获,还遭逢大难,不得不请那位神女襄助。”

    “神女毕竟是神女,修为深不可测,相传能与先代西海海君弇兹对战而不落下风,非等闲之辈能够抵御,自然轻而易举地攻破了海市的守卫。

    可是待她进到了蜃母的居所,却发现此处蜃母早已死去多时了。”

    “海市无主,才不得不虚张声势,以防外敌入侵。”

    卫绮怀哭笑不得道:“听上去,这位神女的行事……实在有些冒进啊。”

    “万夫莫敌,那便不叫冒进,而是所向披靡了。”吕纾笑了笑,继续讲故事,“蜃母虽死,遗蜕犹在,亦是天生的宝物。神女回到岸上,并没有拿出人们想要的宝物,只告诉他们,千年蜃母身殒,化出一副蜃骨、一颗内丹。她将这两物以秘法藏之,留待后世有缘人发现。”

    蜃母已死?那后来她所见的戚泫是什么人?得到了蜃母传承的后继者吗?

    卫绮怀暂且放下对戚泫的好奇,回归到这个故事本身。

    说实在的,这是个很简单的藏宝故事。

    理解吕纾的想法并不难,但她还是颇为疑惑:“夫人不会是想要让我帮您找这什么蜃骨和内丹吧?这个故事分明没有给出半分线索,一看就是那种哄小朋友睡觉的晚安故事啊。”

    “久居深闺的妇人,总要有些消遣的。”吕纾笑道,“海市的传说沉寂多年,我以往也只当做传说,可是阿怀姑娘,谁让你现如今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呢?”

    卫绮怀无奈:“我若是帮不了您,又该如何?”

    “那就给我讲讲你们那里的故事吧。”吕纾没有强求,依然微笑着注视她,然后那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

    那里有遥远的海,和更遥远的天空。

    *

    礼尚往来,卫绮怀也给吕纾讲了几个故事,两人兴致正高的时候,吕纾的房门被人砰砰砰一通猛拍。

    这拍门的人动作很急,以致吕纾刚一开门,便被她扑了满怀。

    吕纾摸了摸她发顶:“怎么了,洹儿,又是尚儿哥哥欺负你了吗?”

    戚洹似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埋在她怀里呜咽着控诉道:“阿娘,是尚哥哥他!他们说他打死了那只灵鸟!还血肉模糊的!他现在一手的血还、还来吓我!”

    “他们还说本是要给我看的!可是被虞涵姐姐拿走了——”小姑娘惊魂未定地吸了一口气,“幸好被虞涵姐姐拿走了!”

    吕纾安抚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既然合不来便不要同他们一起玩吗?下次可不要这样心软了,别人一叫你便答应,白白受了捉弄……”

    卫绮怀不合时宜地疑惑道:“那只鸟?你知道?”

    吕纾说:“应当是虞姐姐的灵鸟。这岛上无甚寻常鸟雀。喜欢豢养灵宠的,只她一人。”

    “她很喜欢那只灵鸟吧。”

    “那鸟儿颇通人性,据说曾是虞氏家主生前一次出海,从大陆得来的灵鸟。虞姐姐平日里呵护备至,比待儿女还要仔细几分。”吕纾想到这一茬儿,忍不住皱了眉头,“这大抵是她为数不多的念想了,今日怎就轻易遭了毒手。”

    “罢了,错已酿成。”她又叹道,“这下又该算我管教不利了。”

    卫绮怀问:“虞晚荷的孩子,为何要你来管教?”

    “你倒是神通广大,怎知他是虞姐姐的孩子?”吕纾轻声反问,却不求解答,只道,“家主与虞姐姐之间情意微薄,可以说是相看两厌,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见一次面,可他偏又看重小少爷,自然将这孩子交给我,也算是养到了他自己眼皮子底下了。”

    她说话没什么顾忌,卫绮怀也理解得很快,正待她打算问出“戚子炀既然不爱虞晚荷,又为什么会看重她所生的孩子”这个一直困扰她的问题之时,戚洹忽然怯怯地拽了一下母亲的衣襟,“阿娘,你、你在跟谁说话呀?”

    卫绮怀:“……”糟糕。

    吕纾后知后觉地捂上女儿的耳朵,就听见卫绮怀的友情提醒:“小孩子心思敏感,好奇心重,堵不如疏。你捂她是没有用的,不如想一个圆场的借口,最好是说得通、还不会给她留下心理阴影的那种童话故事。”

    吕纾瞥了她一眼,捧着女儿的脸,笑道:“洹儿,娘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指着卫绮怀所在的方向:“那里有一位姐姐呢。”

    “她看不见我的。”卫绮怀无语过后,愤愤道,“您这样真的不怕吓到小孩子吗?我娘都干不出这种事!”

    戚洹果然睁大了眼睛使劲儿地向那处空荡荡的地方瞧了瞧,瞧不出什么东西,又要哭了:“她是鬼吗……”

    吕纾揉揉她的小脑袋:“鬼祟哪敢出现在正午呢。这位姐姐是得了机缘,下凡来此处为大家消灾解厄的仙人。你想,明日便是纳神日了,仙人下凡,不也是寻常之事吗?”

    这话说得很有几分道理,戚洹信了,大着胆子看了看,不觉得害怕了,但随即又问:“既是仙人,为何洹儿看不见呀?”

    吕纾笑道:“洹儿修行得不到家,连鬼祟和仙人都分不清呢。仙人生了你的气,自然不肯见你了。”

    “等你将师傅的本事全都学了个干净,就能见到这位仙人了。”

    居然被她圆上了!

    卫绮怀肃然起敬,遥遥对她比了个拇指,趁着吕纾母女共用午膳的功夫,决定出去走走。

    她又来到了那座宗祠。

    拐入宗祠庭院,她再次被那座奇异的祭坛第一时间捕获了视线。戚子炀此刻正带着一堆仆役围着祭坛上上下下地检查着什么,还在祭坛之外摆了几张黄符,卫绮怀听了一两句,才知道是因为明日便是纳神日,即将要举行祭祀了。

    她又走了几步,瞧见几位杂役正在合力搬动一棵巨大的珊瑚树,那珊瑚树被打磨得精致漂亮,枝头缀满水晶琉璃宝石和许多一看便是大陆上传来的稀奇玩意儿。

    但在卫绮怀眼里却不算新鲜,因此她又转过眼去,望向别的地方。

    正在此刻,吆五喝六的小少年们来了,为首的人衣着光鲜亮丽,气势逼人,自然是戚尚。

    可是此乃宗祠重地,旁人不能擅入,其余几个少年都被拦在宗祠外,只有戚尚几步踏进宗祠之内,跟戚子炀见礼,从他那里收到一张平安符,还得知那株挂满奇珍异宝的珊瑚树便是给自己的礼物,少年人登时欢天喜地,连忙支使杂役为他架上矮梯,亲自将自己的平安符挂在珊瑚树的最高处。

    戚子炀含笑望着他,还时不时地提醒他注意脚下,仔细踩梯子。戚尚得了自己的生辰礼物,心满意足之际,也颇为热切地问候了父亲,还顺便关心了纳神祭的事宜,戚子炀亦答得仔细,没有半分不耐。

    华美珊瑚树下,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卫绮怀看得扫兴,转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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