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纾(上)

    卫绮怀问:“前面有危险?”

    她发现对面的自己耳边有一缕碎发,忍不住手痒,探上墙壁,想要帮她拂开。

    凑近了,她才发现对面有一双暗金色的眼睛,大概是与她全身上下唯一一处不同的地方。

    镜中人回答道:“对你而言,并不算危险。”

    卫绮怀说:“那我为何要止步?”

    镜中人回答:“因为也许,你会感到痛苦。”

    “不要打哑谜了,我感情一向很泛滥,痛苦悲伤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卫绮怀道,“但我想象不出,对我没有危险、却还能让我痛苦的情境。”

    这句话似乎把镜中人说服了,她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因为你选择踏上了这条路。”

    这是哪里来的谜语人?!

    卫绮怀不屑道:“你该不会想说,这是一条无法回头、永无止境的路吧。好烂大街的桥段,我又不是主角。”

    镜中人笑了笑:“不。只要你想要回头,你随时都可以回头。”

    “但是。”她又说,“以你这样鲁莽又不甘示弱的榆木脑袋,绝对会一条路走到黑的。”

    “……”这幻象怎么还牙尖嘴利的。

    卫绮怀终于弹指,飞快拂去镜中人耳边的碎发,还顺便隔空摸了摸对方那双暗金色的眼睛,顿时身心舒畅,反问道:“人生有许多条路,既然这条路并不危险,我为何不能一条路走到黑?”

    镜中人拧眉,再三思量,回答道:“因为你并不认同人生的奥妙在于未知。你之所以会选择一条路,一以贯之地走下去,并非是因为你执迷不悟,而是因为你早已习以为常。”

    你还真是了解我呀。

    “不知变通,听上去比执迷不悟更糟糕啊。”卫绮怀佯装苦恼,“咱能不聊人生哲学吗,我赶时间——你知道我的那些朋友们怎么样了吗?他们在哪里?”

    “他们也在这样的水晶洞里,面对另一个自己。虽然确实闹了些不愉快……”镜中人欲言又止,却还善解人意地解释道,“但是不必担心,他们没有生命危险。”

    卫绮怀有些庆幸:“如此来看,我真是走了大运,才能遇见你这样心慈手软的幻象。”

    镜中的女子一愣,纠正道:“我不是幻象。”

    她说:“我是你的心魔。”

    于是卫绮怀也愣了。

    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对面的人之后,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你认真的?”

    镜中人歪了歪头,说:“面对心魔说这种话,你认真的?”

    卫绮怀舒了一口气:“我只是没想到,我会有这样一个说话迂回曲折还能保持心平气和的,呃,心魔。”

    镜中人好奇地问:“那你想象中的我是个什么样子?”

    “满腹野心、欲望、戾气、贪念、一意孤行、执迷不悟……这样的?”

    镜中人摇头:“那该是你,而不是我。”

    你这时候倒把你我分得很清楚啊!

    什么人会在自己心魔眼中是这样糟糕的存在啊!

    卫绮怀百感交集,一时语塞,实在不知道该骂谁,最后决定告辞:“好吧,既然你不难为我,我可就要走了。”

    心魔颔首,很有礼貌:“再见,请多保重。”

    “……”卫绮怀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一吐为快,“你为什么这么好说话?真的不是那蜃妖放出来迷惑我的糖衣炮弹吧?”

    迎着她的质疑,心魔的语气依然诚恳至极:“不是。”

    “如果你非要我说几句的话,那我只能告诫你,莫要大意,”心魔实在很了解对方,好像是特地为了满足她这个不被刺激就不舒服的特殊癖好,耐心补充着,“我们还会再见的。”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警告,又仿佛是一个威胁,但卫绮怀得了这句话后,终于能够安心地向前走了。

    这条水晶洞很长,越走越窄,窄到最后的出口是一个矮小的、仅容半人通过的小门。卫绮怀侧着半边身子,伸出腿试探了一番,发现她似乎站在了一张窄小的台子上,前面有一个巨大的障碍物。

    她挪出全身,忽然发现这地方似曾相识。

    这不就是那座宗祠正殿的神龛吗?

    她怎么跑这里来了?

    面前挡路的是一尊高大的神像。卫绮怀轻巧地跳出去,回身打量这尊金身塑像,发现那是一座女神座像,眉目温和慈悲,肌肤丰盈,高大巍峨,手按银剑,身披金甲。其金甲上缀满珊瑚翡翠珍珠玛瑙,璀璨耀眼,光华夺目。

    神女像左侧是一座鲛人像,右侧则是一座寻常男子雕像——在一人一妖的衬托下,这位女神更被衬得气度不凡、不可逼视。

    然而最吸引卫绮怀目光的是神像的那双异色瞳孔,一金一红,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珠子,那暗金色的眼珠,居然同自己方才所见的心魔之目差不多。

    难不成,这心魔的产生,与这位女神有关?

    不,不是难不成……戚家宗祠神龛背后就是那条通道,这两者要是毫无关联,那才叫不可能。

    她站在神像前呆呆想着这两者的关联,忽闻殿外脚步声一响,卫绮怀回头,正看见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人。

    虞晚荷!

    对了,这是宗祠还未烧毁的时候。

    卫绮怀更加确定这个时间点应该处于凶案发生之前。

    这又是戚泫的新把戏吗?

    虞晚荷取了两根香,看来是要进香。卫绮怀走到一边,远远打量着她。

    她双目失去焦距,银鳞纹路蔓延至耳后,身体状况的糟糕程度和卫绮怀先前见到的模样差不多,看来这场幻境的时间和上次相比,并没有太大差别。

    可是戚泫在哪里?

    还是说,戚泫能复原出一个没有他自己视角参与的记忆幻境了?

    卫绮怀漫无边际地思索着,刚准备出去瞧瞧,谁知一转身就听见一声脆响。

    谁把东西摔了?

    虞晚荷也听见了这声响,下意识回头去“看”来者。

    卫绮怀垂眸,先是看见落在地上的一串珊瑚手串,然后是一片柔软的水蓝色裙角。

    来人弯腰拾起它,袖底兰花香气馥郁袭人,她的动作还有些惊疑未定,然而很快便冷静下来,好整以暇地将那串珠子戴到手上,抬起眼眸,目光渐渐锁定在卫绮怀的身上。

    她……看得见我?

    卫绮怀对这人不熟,但就在不久之前,她还见过她。

    ——这正是那位二夫人,吕纾。

    *

    那边的虞晚荷问道:“怎么了?”

    “无事,掉了件小东西而已。”吕纾掩下神色的惊讶,不动声色地转向虞晚荷,语气平静仿若寒暄,“方才我来此处,怎么没瞧见虞姐姐?倒是我来得不巧了。”

    “我正要走,你若是来上香,就请便吧。”

    虞晚荷敬过了神便打算离开,擦肩之际,吕纾忽然开了口:“虞姐姐的眼睛近来如何了?妾身这里有一张外敷药的方子,听说好用得很。”

    说罢她取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方子,双手递上。

    虞晚荷并不推脱,道了句谢,便收下了。

    目送她离去,吕纾才再一次与卫绮怀对视。

    那双镇定的眼睛似乎忍不住要说些什么,然而,卫绮怀比她更耐不住性子地开口了。

    问了个很蠢的问题:“你看得见我?”

    “姑娘认为,我应当看不见你吗?”吕纾唇边弯起一个微妙的笑容,“也是。虞姐姐来之前,我可没瞧见这殿门前还进去过什么人。那你是从何处而来的?”

    卫绮怀直觉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然而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对方追问道:“莫非是海市?”

    虽然海市就坐落在这岛下的水底,她作为戚家的二夫人,知道这些也不奇怪,可是……很明显,即便对方的语气再肯定,这句话也依然是一句疑问。

    而且是一句很希望得到肯定的疑问。

    卫绮怀顺着她心意,点了点头。

    “那你是人,是鬼,还是妖?”

    卫绮怀很保守地回答道:“人。”

    吕纾问:“你既非鬼,为何方才虞姐姐看不见你?”

    卫绮怀说:“虽然她模样与常人无异,但动作迟缓,谨慎小心,显然视物不清,是常年眼疾所致,看不见我很正常。”

    “虞姐姐虽然视物不清,却也并非不能视物,何况她其余感官十分敏锐,不至于连这大殿里凭空多出一个人都察觉不到。”吕纾问得有理有据,“所以,为何她看不见你?”

    卫绮怀想了想,转过身去,走出大殿,一路走到宗祠外。

    宗祠外站着的是守卫和吕纾的侍女,而她大摇大摆地在几人面前走了个来回,毫无反应。

    看到了这一幕的吕纾,眼眸中闪烁着惊奇。

    卫绮怀回到殿内,将那个问题原路奉还:“没人看得见我。所以,为何你能看见我?”

    得到的是对方的沉默。

    卫绮怀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平心而论,她对这位二夫人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因为对方看上去柔美而娇弱,就像她满身的兰花香气一般,缥缈而脆弱。

    她无疑是美丽的、幽静的、安宁的。但是戚府这片恶土,并不适合深闺的花生存。

    卫绮怀心中对她早已有了第一印象,可是又忍不住怀疑:第一眼就能注意到她这个不速之客,并且毫无惧色出言质询的人,真的只是一株娇弱的花朵吗?

    她在打量对方的时候,吕纾也在打量她。

    衣着干净整洁,神情磊落,背后负剑,大抵是出身名门的游侠。

    她绝不是妖,更不像鬼——恰恰相反,她是天生就该站在阳光下的那种人。

    吕纾终于笑了笑。

    卫绮怀理清思绪,开口:“我若是鬼祟,夫人大可以上报贵府家主。”

    吕纾温声道:“姑娘且安心,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那夫人算是包庇我了。”卫绮怀抬眼,“夫人为何包庇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对方很轻快地笑道:“自然是因为你对我有用。”

    “……”

    第一次见面,对方便推心置腹地将“利用”写在了脸上,卫绮怀鲜少遇见这样坦诚得有些令人发指的家伙,登时无言以对。

    她问:“我能为夫人做些什么?”

    吕纾说得言简意赅:“海市。”

    “夫人为何会知道海市?”

    这次吕纾却没有正面回答:“我听闻海市中奇珍甚多,有冉遗、脩辟、横公等等怪鱼,可是真的?”

    假的,且不说那些都是千年前流行在怪闻异志里的奇鱼,早绝迹了,就说天生的妖异修炼未成形时,多多少少要受些地域限制,一方水土养一方鱼,怎么可能都汇聚在海市。

    不过,要是她的意思是都汇聚在海市上出售,那就另当别论了。

    卫绮怀随口敷衍:“应当是有的。”

    吕纾从容道:“冉遗出涴水,脩辟出橐水,怎会平白无故地现于这西荒海市上?”

    嘁,她这不是很清楚吗?

    “夫人试探我?”卫绮怀说,“夫人既不信我,为何还要问我?”

    吕纾反问:“可你若不是出自海市,又是从何处而来的呢?”

    卫绮怀一愣。

    吕纾又道:“方才你问我为何会知道海市,现下我对你亦有此问。”

    卫绮怀这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得道:“说来话长。”

    注视着她半晌,吕纾笑了起来:“跟我回去吧,小姑娘,我们可以慢慢说——这座岛上,已经很久没出过这样的新鲜事了。”

    吕纾的庭院布置得精致典雅,地上竖着几架秋千木马,还散落着几个陀螺和风筝,颇有童趣,大约是给孩子玩的。

    她们刚一踏入这间庭院,便有一个小姑娘迎上前来,抱住吕纾撒娇卖乖:“娘,不过是去敬香而已,你怎的才回来?”

    这个小姑娘比虞涵还要小,大约就是戚洹了。

    吕纾安抚了几下戚洹,将她打发出去玩了,然后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对卫绮怀招招手:

    “现在我们可以聊一聊了。”

    卫绮怀没客气,在凳子上坐下,决定说一部分实话:“我确实不是这岛上的人,准确来说,我来自四象大陆。”

    她还在琢磨要不要跟吕纾解释一下四象神洲,就见对方呷了一口茶,缓缓道:“姑娘,不必担心我孤陋寡闻,这座岛上的人大都是做海上生意的,不至于连见识都被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

    她说:“我只是想问,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卫绮怀思忖片刻,如实告知:“我穿过了海市。”

    吕纾:“海市中有什么?”

    卫绮怀:“各种各样的珠宝玉石,蜃楼,还有一位擅长制造幻境的妖异。”

    她先前以为是先有了那架沉船再有的蜃楼海市,现在依照吕纾对海市的认识来看,应当是先有的蜃母,之后戚子炀沉船,蜃母再将海市迁至沉船。

    如此说来,蜃母……好像一只寄居蟹啊。

    “世人趋之若鹜的海市,却被姑娘寥寥几字说得无甚稀奇了。”卫绮怀说得无甚新奇,但吕纾却听得饶有兴致,“那位妖异可是传说中的蜃母?便是他将你送到此处?”

    “是。”

    “看来姑娘是得了大机缘,”吕纾打量了她几眼,笑道,“那么你是为何而来呢?”

    这个问题也在困扰着卫绮怀。

    她是为何而来呢?

    或许是为了破案,或许是为了……

    救人?

    说不定戚泫在潜意识里也和树妖一样,有一个想要改变悲剧的念头呢。

    卫绮怀说:“我应该是来救人的。”

    “救人?”吕纾琢磨了一下她说的这两个字代指了谁,但是又不甚在意道,“那人有何危机,值得姑娘出手相助?”

    有啊,你们一大家子都快灭门了,你说算不算危机?

    卫绮怀怕把事实说出来吓到她,又怕她和戚晓虞晚荷不对付,再坏了自己的事,不敢告诉她实情,只双手合十,故弄玄虚道:“天机不可泄露。”

    吕纾沉默了一会儿,翘了翘唇角:“不过,倘若姑娘是遇上机缘来救人于水火的神仙,又为何只有我才能看见你呢?”

    “……”好有道理。

    “别人瞧不见你,便难以相信你的所言所行。姑娘现下境况,连取信于人都是难事,更别提救人了。”吕纾打趣道,“莫非是天道用心险恶,刻意难为姑娘不成?”

    卫绮怀被她绕进去了,忍不住反问道:“那为什么只有你能看得见我?”

    吕纾笑道:“兴许姑娘同我有缘?”

    我在戚泫设下的幻境里,怎么会与你有缘?

    卫绮怀百思不得其解。

    “啊,我方才忘了问。”吕纾轻松的语气打断了她的思索,“姑娘怎么称呼?”

    卫绮怀:“……”

    这个女人是怎么做到集敏锐犀利和神经大条并存的?

    “卫绮怀,夫人叫我阿怀就好。”

    吕纾从善如流道:“阿怀姑娘若是不急,可以四处看看,今日是府上小少爷的生辰,阖府上下,热闹得很。”

    卫绮怀脸色变了:“生辰?”

    她怎么又回到这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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