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纾(下)

    “你想要我怎么救人?”

    卫绮怀小憩醒来,看见窗前日光昏黄,吕纾一边插花,一边这样问。

    将那枝叶扶疏的一截花枝横放在瓷瓶之中,她挑了个最妙的角度,使得参差错落的花叶朝天,模拟出最接近树木生长的自然姿态。

    其实卫绮怀不是很懂插花的门道,只是觉着人既然这么费尽心思迂回曲折地寻求自然之美,又为何要将它折下,拗成自然的姿势,供养于案前这小小一方天地之间呢。

    找回注意,卫绮怀将目光放在了她面前的吕纾身上,回答道:“今夜宗祠会有一场火灾。戚晓可能会遭逢不测。”

    吕纾沉吟半晌,说:“这似乎是场意外。”

    “应该是场意外。”

    “虞姐姐呢?她又会死于何故?”

    “……毒杀。”卫绮怀不知道该不该说先前戚泫告诉过的那个死因。

    仵作验明是自杀,就真的是自杀吗?

    事实上,修士想要诱导某人自杀,或者在某方面作伪,并不算难。

    而且,那时被众人声讨的吕纾,又是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呢?

    卫绮怀正想着,却看见吕纾蛾眉一蹙,反问道:“毒杀?”

    “怎么?这个死因有何问题?”

    吕纾说:“岛上最擅用毒的便是虞姐姐,谁会自不量力到用此法设计她?”

    “?”

    大约是对方神情太过古怪,吕纾解释道:“虞姐姐是鲛人。妖异本就比人更通世间草木的灵性,自然也更易通晓毒理。”

    这事儿和卫绮怀想的完全不一样。

    居然真的是自尽吗。

    “有人说她是自尽……可她若是自尽。”她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又为何要选在今日自尽呢?”

    “阿怀姑娘,一个人若是决意去死,是不需要什么缘故的。只有下定决心要好好活着的人才会为此找尽借口。”吕纾为那离了枝头的花寻好了干净又雅致的坟冢,轻巧地反问道,“对于将死之人而言,死便死了,还需要挑个良辰吉日吗。”

    “何况。”她又说,“若是如你所说,戚大小姐因那火灾而死于非命,她愿舍命与她同行,也不难理解。”

    不难理解……?

    虽然这个论调她也不是没跟秦绍衣探讨过,但卫绮怀发现眼前这人比起她和秦绍衣,言语间更有一种矛盾的、冷眼旁观的、不顾他人死活的气质。

    是的,吕纾身上的矛盾感很强。

    虽然性子里带了些不合时宜的好奇,却冷冷淡淡的,不卑不亢,除了对待自己的女儿有应该有的慈爱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鲜明的爱恨。

    戚子炀应该是偏爱她的,然而,她对戚子炀的称呼却是不冷不热的“家主”。虞晚荷应该是她单方面的“情敌”,可她谈起来却没有太多的感情色彩。

    可谓是一视同仁,冷静得很。

    如果不是她演技太好的话,就证明这人是真的……不在意。

    那她在意什么?

    眼前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可卫绮怀不愿探究这些,只打算安排今日的救人计划:

    “只要在宗祠火灾发生前把戚晓引开应该就可以了吧?当然,能避免那场火灾更好,可是我不知何事才是火灾诱因,只能麻烦你到时候提前带人过去准备灭火了。”

    “这个好说。”吕纾道。

    两人聊到关键,忽闻门外的侍女禀告说,晚宴不久便要开始,请夫人及时梳妆。

    于是吕纾坐到梳妆镜前,由着人给她描眉簪发、换衣打扮。一旁的卫绮怀倚在矮榻上,坐没坐相的,被镜子如实地传达进吕纾眼里,于是她瞥去一眼,笑道:

    “你倒是自在,不用被这些累赘玩意儿耽搁,可真教我羡慕。”

    卫绮怀吓了一跳。

    虽然吕纾并没有如何语出惊人,但是她忽然开口,本身就足够惊人了。

    那些侍女看不见卫绮怀,那么在她们眼里,吕纾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调侃,不是很诡异吗?

    尽管侍女们没有说话,但卫绮怀瞧得清楚,她们手底动作分明颤抖了一下——不过笔下花钿却没有半分歪斜,看来是见过大世面的。

    为了防止吕纾再跟自己接话,卫绮怀闭嘴了。

    吕纾轻轻一笑。

    待她装扮完毕,侍女们各自退下,卫绮怀才责怪道:“夫人怎么突然对我说话,万一吓到别人就不好了。”

    吕纾捧着一面铜镜自照,闻言转头问她,金红花钿在烛火下明灭不定,正如她的双眼:“你看她们受惊了吗?”

    卫绮怀忆起她们过分平静的动作,不觉挑眉:“你什么意思?”

    吕纾道:“我常作此态。她们早已见怪不怪。”

    卫绮怀微感无语:“您没事儿常常自言自语干什么?”

    “自然是因为,”吕纾笑道,“这样可以为我免去些许麻烦。”

    “……什么麻烦?”

    “你瞧,有谁闲来无事找我说过话么?”

    懂了,装疯卖傻以逃避社交。

    卫绮怀叹服:“我看您才是乐得自在。”

    今日这场晚宴大约是集齐了鲛人岛上上下下所有的贵妇人,卫绮怀一进去就被鲜艳明媚的各色衣裙看得目不交睫,下意识思索此处染坊发展得不错,看来鲛人岛倒也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虞晚荷是同戚子炀一起过来的。

    戚子炀担心她那又冷又硬的脾气冲撞客人,特意嘱咐了吕纾几句,说是委屈她帮忙照看。

    确实是委屈。

    把自己的老婆委托给另一个老婆,卫绮怀实在不知道这人脑子怎么长的。

    不过吕纾自然是应下了。

    于是戚子炀大为感动,又握着她的手殷殷关切了几句她和戚洹的近况,还许诺明日给她带一支玳瑁簪子,才扬长而去。

    吕纾气定神闲地请虞晚荷入座,这宴席便开始了。

    晚宴上的酒菜很是不错,有几样是连卫绮怀都觉得少见的稀有海鲜,烹饪得恰到火候,色泽鲜亮,令人食指大动。

    宴席上照例是要来一点社交礼仪的,可惜女眷们这一桌主位上坐着的是虞晚荷和吕纾,这两人一个性情淡漠油盐不进,另一个虽然周全有礼善解人意,可私下里却是出了名的古怪性子。有她们二人在,一些必备的寒暄就可以省略了——因为虞晚荷说话直来直去,教人不知道怎么虚与委蛇。吕纾倒是可以三句两句化解尴尬,可她又恪守所谓的尊卑上下,事事以虞晚荷为先,轻易不开口说话。

    卫绮怀对这顿饭的评价很高。

    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让吃饭回归吃饭本身,真乃食客福音。

    宴毕,妇人们前去赏灯,这灯自然是那一列列珊瑚树上挂满的琉璃花灯,灯上系了银铃,被夜风一吹,花灯在黑夜里飘摇,响起细碎的铃声,远远望去,竟当真如同火树银花一般,颇为壮观。

    趁着众人散开,卫绮怀得空问吕纾:“戚晓怎么不参与这场宴会?”

    “戚大小姐不能喝酒,也闻不得酒气,据说闻了就要发病的。”

    说到这里,卫绮怀想起戚晓的病:“什么恶疾,是连酒气也闻不得的?”

    “这个我倒是不知了,只依稀记得十几年前这位大小姐还是很爱喝酒的……”

    两人来到宗祠前,还没踏入一步,便被门前的侍卫拦住。

    “老家主有令,不能出示他亲笔手谕者,一概不得入内。还请夫人止步。”

    吕纾说:“晌午我来进香之时,还未听说这道命令。”

    侍卫道:“明日祭祀在即,老家主不得不严加防备,还望夫人体恤。”

    既然需要手谕才能入内,那戚晓又是怎么进去的?她提前得了手谕吗?

    吕纾也想到了这一点,与卫绮怀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退步了。

    她退到无人的墙角,才道:“辜负了你的期望,老家主素来不喜我,他的手谕我多半是拿不到的,恐怕是没办法把戚大小姐叫出来了。”

    卫绮怀怎么也没想到进入宗祠居然还有这样的阻碍,但还有最简单的备选方案——

    “我先进去看看具体情况,若是发现有起火的苗头,便回来找你。你只要带人及时扑灭就好。”

    她现在四舍五入算是个幽灵,去哪里都能顺利通行。

    “好,我去引些人过来,你且去吧。”

    于是她们兵分两路。

    卫绮怀走入宗祠,没能在前院中看见戚晓的声音,正要走入宗祠深处,却猝不及防听见了戚子熹带着醉意的叫声,似是与人忽然爆发了争吵。

    也许不是忽然爆发的,只是他喝醉了,一时难以控制声量而已。

    那叫声太过尖锐,以致于卫绮怀听到的瞬间就被刺得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戚晓!你怎的把这档子事全赖在我身上!”

    他们本来设下了绝音阵,可是卫绮怀不受任何阵法的约束,轻易地就穿过去了。

    她看见窗纸上朦胧透出两人对峙的剪影。

    可是此刻,屋里的分明是一只正在发疯的野兽。

    “当年都是爹和哥给你定的亲事!他们水镜教手段忒多,你被那人灌酒丢了清白又不是我害的——现如今你却怨起我来了?!说到这个,我还要与你理论理论呢!”

    卫绮怀听见戚晓开口了。

    她的声音似乎也不比往常冷静:

    “你要与我理论?好。你来说说,我有什么是对不起你,对不起戚家的?”

    戚子熹叫道:“若不是你失手杀了他,至于让爹那么为难?你知道那桩亲事当初对全家上下多重要吗?依我看,爹罚你那么久的禁足都算是便宜你了!”

    水镜教?

    亲事?

    灌酒?

    电光石火间,卫绮怀顿悟。

    这才是戚晓现如今不再饮酒的原因?

    刚刚还困扰她的迷题,此刻就被当事人毫不留情地撕开背后的真相。

    而这真相鲜血淋漓。

    说话的人已经醉得管不住嘴,连手也暂时失去了控制,不知是一不留心还是为了泄愤,一只白瓷酒盏被用力掷到地上,清液溅落,四分五裂,顷刻炸成一地碎片。

    房间内惟余两盏如豆的烛火,还在噼啪作响。

    因这响声,卫绮怀骤然一惊,忽而发现自己窥探他人秘密的姿态实在可耻,下意识躲到窗沿下,但权衡片刻,还是打算继续听下去。

    她有预感,一些真相近在眼前。

    戚晓应该是在追查往事的时候发现了什么,才这样急着同戚子熹对峙。

    这个秘密,会和她今夜的死亡有关吗。

    她真的……死于意外吗?

    可是戚子熹一个醉鬼,一个身上没有练过拳脚功夫的痕迹、几乎可以算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醉鬼,能杀得了她?

    更何况,杀人凶手,是不会这样多费口舌的。

    卫绮怀屏气凝神,在这令人窒息的房间内,从烛火跳动声中,分辨出一个被隐隐压抑住的呼吸声。

    属于戚晓的呼吸声。

    谈及旧事真相,戚晓狠狠闭目,攥紧了手中的信纸,半晌后才徐徐吐气,看着她面前酒意上脸还恼羞成怒的亲弟弟,将手里信纸抚平收入怀中,竭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积郁难平。

    然后她问:“戚家,早就与水镜教狼狈为奸了?”

    她说出口的是一个问句。但是无论是谁在这里,都不难从这问句里听出她毫不留情的讥讽。

    怪不得。

    卫绮怀心道,怪不得水镜教纵横海上,屡屡肆虐,而戚虞两族同居鲛人岛,他们之间却只有虞氏一族遭难——原来是戚家与水镜教早有勾结。

    “狼狈为奸?哈!”戚子熹怪笑一声,平日里还算整齐的面孔霎时间诡异地扭曲在了一起,语气激烈地反问她,“若不是这样狼狈为奸,你以为你那十几年的安宁怎么来的?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的庇护,却反过来骂我们狼狈为奸?你这时候倒跟我装起清高了!好啊!我们戚家怎的养出你这样的女儿!爹若是知道,怕不是心都要悔死了!”

    “砰”的一声,戚晓一手掀翻了他们中间的小桌。

    “那就告诉他!让我看看他养了我这么一个便宜的女儿,究竟让他有多后悔!”

    她似是再也无法按捺心中愤恨,当即厉声道:“是谁给我谈了一桩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亲事?是谁将我嫁去——卖去水镜教?又是谁伙同那混账来灌我的酒?!你说我杀那混账让你们为难,可那混账若是不死,死的就是我!我死了你们有谁在意?!你在意吗?爹在意吗?!

    这便是你所谓的安宁?这便是你所谓的庇护?

    那好啊!戚子熹,你若这样喜欢他们,何不给自己卖个好价钱,大义献身,好去给他们传宗接代!我看你渴求得很!”

    戚子熹被她吼得竟然失语了片刻,没有想到她这般毫不相让,一时哑然,半晌之后才嚷嚷道:

    “你!现如今你给我逞什么口舌之利!水镜教早已覆灭——”

    戚晓冷笑一声打断了他:“若非它覆灭得不是时候,我就要被你们随便许配给一位水镜教护法了,是不是?”

    大约是久病的缘故,她承受不住太激烈的情绪,此时慢慢平复着心绪,似是想要缓和语气,但两人隔着那张四脚朝天的小桌,依然剑拔弩张。

    戚晓接着道:“我问你,当年伏击虞氏一族,是不是也有我们戚家的人?”

    “……这也能让你查到。”戚子熹怔愣一瞬,随即又大声笑道,“我道你是为谁发疯,哈,原是为她!你可真是会交朋友!”

    他怪声怪气地感叹了两句,最后只用了一句话来回答她:

    “是又如何?!”

    卫绮怀终于忍不住翻窗而进。

    这是一间寻常屋舍,屋内只点了两盏灯,屋脊下蛰伏着巨大的阴影。

    烛火明灭处站了两个人。

    人影颤动,仔细一看,不是烛摇。

    戚晓的后背颤动着,手臂也颤动着,卫绮怀发现她袖底的手攥得很紧,似乎露出了什么东西的轮廓,但不太明显,仿佛极力克制,又仿佛蓄势待发。

    须臾后,她怆然开口:“那次伏击中,有你,还是有子炀?”

    “戚子炀那个没骨气的怎么敢亲自动手?当然是我!戚子炀不敢跟爹定下的婚约作对,却敢利用水镜教来一招借刀杀人!哼,可怜他费尽了心思想要娶什么心上人,到头来还是得娶未婚妻的妹妹!”

    “他可能到死也不会知道,虞晚荷就是我故意放走的!我就是要他不如意!

    刺激到了戚晓,戚子熹继续得意洋洋道:“说到这个,你和虞晚荷关系那般好,你是不是该替她好好地谢一谢我?”

    戚晓面色惨白,身影微微晃了晃,然而她的脊背却松弛下来,似是终于确定了什么,又终于决定了什么。

    最后她轻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戚子熹没能察觉到她身上的微妙变化,只看着对方逐渐冰冷的神色,心中愈发痛快起来:“是啊!原来如此!戚晓,你现在是不是恨死你自己是我们戚家人了?哈哈哈哈哈!认命罢!可惜戚子旭那个短命鬼死得早,不然有他这位长兄在,兴许都轮不到你出生——”

    他这句话戛然而止,因为戚晓掀了衣袖,掣出一地雪亮银光。

    她说:“好啊,我认命。你也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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