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下)

    卫绮怀认真地注视着她,目光清明,竟然一时叫人分不清她究竟是醉是醒:“阿慕,当年你到底是跟别人打了什么赌,才主动跟我打交道的啊?”

    “……”

    这是个相当出乎她预料的问题。

    女人挑起一边眉毛,带着七八分醉意的惊讶神情看着有些滑稽:“好久远的事情,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卫绮怀说:“你我起初性子并不算合得来,你为何会主动跟我打交道?打赌打输了吗?”

    我以为你是输了游戏,抽中了惩罚,才故意被怂恿着招惹我的。

    对方那扬起的眉毛挑得更高了,思忖半晌,含笑道:“你是这样想的?”

    卫绮怀点头。

    她的目光滚烫,慕展眉被她瞧得清醒了一刹,艰难地回忆起来。

    片刻后,慕展眉说:“很重要?”

    卫绮怀点头:“很重要。”

    她的神色说不上是沮丧还是逞强,总之古怪非常。

    更像个小朋友了。

    “既然你这样纠结,”慕展眉觉得这事儿实在有趣,抬手把她拉得更近了点儿,贴着她耳朵道,“好罢,你套话的本事长进了——我回答你。”

    “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赌约。”

    卫绮怀拧着眉头,琢磨不通:“……什么意思?”

    “因为,我就是故意招惹你的。”慕展眉坦然道,“你当年那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捉弄你吧。”

    卫绮怀:“就是这样?”

    慕展眉:“就是这样。”

    卫绮怀盯着她。

    慕展眉回望。

    卫绮怀继续盯着她。

    慕展眉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试探道:“生气啦?阿怀,你也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

    毕竟,时隔多年才让人知道这个称不上真相的真相……真是个完美的恶作剧啊。

    卫绮怀却说:“好。”

    慕展眉不明所以:“好什么好?你到底是醉了还是醒着呢?”

    卫绮怀没有和她对视,把头埋在酒坛里,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瓮声瓮气地说:“太好了。”

    这种“你和我做朋友,不是因为任何人或任何事的鼓动或者怂恿——而是因为我本身”的回应……

    虽然幼稚,虽然时隔多年,但能得到这样的回应,真是太好了。

    慕展眉叹了口气:“岂有此理,我在你眼里就是那么一个只知道捉弄人的混账吗。”

    卫绮怀哈哈笑了两声,丢开酒坛,热情地把她扑了个满怀。

    慕展眉刚要回以拥抱,就听对方含含糊糊地挑剔道:“阿慕,你抱起来好像没别人舒服哎,肌肉有点儿硬……”

    慕展眉神色一凛:“别人是谁?还有别人?崔晏?”

    卫绮怀:“不是别人。是我娘,喔,还有我师尊。”

    “你胡乱比较个什么呢?我看你是真喝糊涂了。”慕展眉哭笑不得地在她腰间掐了一把,感受到耳畔均匀的缓慢呼吸,不由问道,“阿怀,你究竟醉了没?给我个准话。”

    众所周知,醉鬼都是嘴硬的。

    然而卫绮怀例外。

    她说:“醉了。”

    慕展眉用自己残存的理智思考了一下,认为与其说她清醒,还不如说她喝醉了的表现本身就是:格外坦诚,格外大胆。

    可是。

    慕展眉又紧接着想到——可是,这家伙不会一开始跟自己赌酒,就是盘算着趁着醉意问最后的这个问题吧?

    难为她好奇这么多年了。

    能在卫绮怀贫瘠的好奇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慕展眉顿时倍感荣幸,当即拖起身旁的醉鬼,往后园走去。

    两人互相抱怨着,你一言我一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阿慕,现在我们做什么去?”

    “先醒酒,再睡觉。”

    “哦,可是我好晕。”

    “以后多练练酒量就好了。”

    “我平常不喝酒的,真的会耍酒疯,我说了你还不信。”卫绮怀以她清醒时候绝不会出现的幼稚形象狠狠控诉道,“阿慕,你真该庆幸我今天心情很好,而且这里还没有别的什么我中意的男人。”

    “所以我才说了,你在我这儿,发酒疯也无妨。既不会有人挑你的错处,又能叫你喝个痛快。是不是?”慕展眉强词夺理着,忽然一只手自她肩头伸过来,替她披上一件鹤氅,温声道:“少主今日怎的喝了这么多?”

    卫绮怀睁开一只眼,觉得来人挺熟悉,仔细思索才想起这位就是这山庄的管家。既是慕展眉的下属,也是她的侍人,随她的姓,名叫慕襄。

    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

    “今日高兴。”慕展眉说。

    慕襄又端来一碗醒酒汤,正要喂她,她却接过来,手指敲一敲怀里的人:“先别睡,喝了这碗再睡。”

    卫绮怀捧着那碗,几口饮尽,还不忘挑剔道:“下次不要梅子,酸。”

    慕襄笑着应下。

    慕展眉转头问他:“纪君迎呢?”

    对方似乎早知道她会这样问,恭敬道,“纪公子尚未就寝。想必是正在等您。”

    慕展眉笑了笑:“算他懂事。”

    “纪君迎?”卫绮怀问,“谁呀。”

    慕展眉道:“这就带你去瞧瞧。”

    “别把人家说得跟什么观赏动物似的……”卫绮怀嘟囔一句,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那新欢是吧。”

    “人长得不错,就是脾气有点儿倔,但弹得一手好琴,颇能令人静心。现下正好给我们解解酒。”慕展眉揽着她,“去不去听琴?”

    “不去。琴有什么好听的。”

    “当年崔长公子弹那一曲凤求凰之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慕展眉投来鄙夷的目光,随即又道,“与他同来的另一个也有些别的手艺,我记得,他似是会调香、制胭脂,还会裁衣裳,倒是个六艺俱全的才子。”

    “这算哪门子的六艺俱全——你很喜欢他吗?”

    “不,我对他没什么意思,但你见了定会觉得颇对你胃口。”

    卫绮怀清醒了些,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被慕展眉拉着走去了不知道是养着哪个侍人的园子。

    她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表达点儿什么:“……你这边儿竹子种得不错。”

    “慕襄养的,怎么,你也想养一片?”

    茂林修竹之间,雪色依稀可见。两个醉鬼身上的酒气都被这清新竹气洗得浑身畅快,慕展眉走了几步,忽然站住了。

    卫绮怀晃了晃神,定睛一看,瞧见那竹涛之中似乎现出一个白衣人的身影,端坐在临湖的亭中,低眉抚琴。

    琴声幽幽,如白云出岫,飞鸟投林,自在轻盈,让旁人听了也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

    慕展眉低声一笑,抬脚,脚步声落地,摩擦出细碎的声响。

    琴声音调陡然间急转直下,低沉凛冽如雪落冰河,操琴人心情转折可见一斑。卫绮怀被这琴声一刺,头脑清醒了几分,戳了戳身边人,传音道:“你怎么招惹人家了?”

    这话说得不对,这山庄里被慕展眉宠幸着的最内圈几乎就没有几个不受过她招惹的。

    慕展眉挑了个近的说:“前日他非要惹我不痛快,我便拿他试了试我的灵蛇九节鞭。”

    鞭子啊。

    真是个危险的爱好。

    卫绮怀:“别玩得太过。”

    慕展眉:“是这人先上赶着纠缠我的,把他收了之后他又不乐意了。”

    卫绮怀:“人家是见你这里收了这么多侍人心理不平衡了吧……”

    慕展眉:“心气不小。”

    走得近了,琴音停了,卫绮怀看清了那人的侧脸,继续传音:“不像啊。”

    美人凭栏,湖光照月,亭亭净植,如玉生光。

    虽然长得好看,但和慕展眉那位白月光不太像。

    不过倒确实有几分和先前她见过的那种新类型的侍人有几分共通之处。

    一看就是照着这位找的。

    卫绮怀为先前见过的那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美人掬一把辛酸泪。

    替身的替身,真是不容易。

    可惜,这种以风姿绰约楚楚可怜的易碎感为卖点的小白花,卫绮怀实在不怎么感兴趣。

    慕展眉:“性子有七分像就不错了。但这张脸亦有可取之处。”

    何止有可取之处啊。

    卫绮怀异想天开道:“阿慕,你可以试试打造一个定制男友计划……”

    慕展眉笑了笑:“定制?听上去新鲜。”

    她掐断传音,向那白衣人走去。

    “夜色已深,少主来此,有何贵干?”纪君迎抱琴回身,目光在她拎着的卫绮怀身上不着痕迹地掠过,淡淡道,“……还带了位姑娘。”

    “来听你的琴。”慕展眉拉着卫绮怀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坐下。

    纪君迎不卑不亢道:“今日琴兴已尽,还请少主明日再来罢。”

    卫绮怀攀着慕展眉脖子,趁着酒劲儿犯傻,在她耳边直言不讳地拱火:“你一来他就这么说,一定是在针对你。”

    于是慕展眉顺坡下驴地问当事人:“纪君迎,你针对我?”

    面对这样光明正大的无理取闹,纪君迎脸上顿时升起一片薄红,卫绮怀不知道他这是被慕展眉气的,还是被自己羞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确乎是顶配版的傻白甜。

    这种小事都羞,还羞得这样体面。

    好罕见啊。

    卫绮怀掐了掐慕展眉的脸:“这种人你都下得去手,丧良心。”

    慕展眉慢条斯理道:“你大可以问问他,究竟是谁先招惹谁的。”

    纪君迎终于忍不住:“你……”

    慕展眉笑着“嗯”了一声,反问他:“我?我怎么了?是你自己说愿意报这个救命之恩的。我锦衣玉食地养着你,还好声好气地哄着你,你又不乐意了?”

    “我从未……”纪君迎正要辩解,又忽然想起面前是两个不听人话的醉鬼,自暴自弃道,“纪君迎伺候不起二位,还请二位自便——去寻少主您那位解语花罢。”

    卫绮怀脑子转了两圈,指了指他,问慕展眉:“等等,这位不是你那解语花啊?”

    慕展眉反问道:“你看他像解语花的样子么?”

    “不像。”像小白花。

    卫绮怀道:“敢情您近来是有了两位新欢啊?”

    “两个又如何?我又不缺这一个两个的,你喝醉了怎么还大惊小怪起来了。”

    她们两个聊得旁若无人,纪君迎却羞愤不堪,被激怒得更甚,大为光火地一振袖,猛然转身离开了。

    卫绮怀目瞪口呆:连句狠话都没有,当真是好傻白甜啊。

    慕展眉揽着她,故作遗憾地叹息:“无趣。”

    卫绮怀面无表情:“哪里无趣,你就是很享受这种欺负正经人的快感吧。”

    慕展眉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走,看看下一个。”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带着她穿过竹林,去找那位解语花了。

    “这个是拾红苑,方才那个是抚翠园。”卫绮怀抬头瞧一眼那名字,无言以对,“你这名字取得当真形象……非要红绿挨着么。”

    慕展眉才不管她的吐槽,只微微扬声唤道:“红阙。”

    红阙?

    未待她话音落,一个身着红衣的男子便举着灯迎了过来,玲珑风灯照见他衣上大朵大朵的芙蓉正在盛开,还有那张芙蓉一般的脸。

    靡颜腻理,唇红齿白,明眸善睐。

    “少主。”

    美人一笑花满堂。

    红阙从容走来,只是在见到卫绮怀的那一刻,他脚步忽然有了刹那的停顿,语气微微迟疑:“少主好兴致……今夜,三人吗?”

    他一句话断成好几截说,慕展眉一愣,没听懂。酒醉的卫绮怀却先她一步反应过来了,呵呵两声,勾住近在眼前的人的脖子,凑到她耳边低声质问道:“慕展眉,这就是解语花?你这回的解语花,当真是好会解语啊。”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娇花照水的美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居然一开口就是问他们是不是三人行?

    当真是好兴致。

    慕展眉也没想到她这位侍人这样大胆,摇头哂笑道:“红阙,你倒是真敢想。这位金尊玉贵,我可不敢委屈她当侍人。”

    红阙倒也不羞不恼,大大方方着承认了,微微一礼:“方才是红阙孟浪了,冲撞了客人,还请客人恕罪。”

    卫绮怀一摆手:“你可是她眼前的大红人,我哪敢怪你。”

    慕展眉却道:“红阙,还不好好赔罪?给我们再送两坛你最拿手的芙蓉醉。”

    “两位这是喝了多少?”红阙蹙眉,“可不能再喝了。再好的佳酿,喝多了也伤身。”

    卫绮怀同意:“随便给我们来点儿解酒的就行。”

    慕展眉哼道:“解酒的哪里没有,我来这就是为了他的胭脂鹅脯和芙蓉醉。”

    卫绮怀:“你把人家当厨子了?就没有什么别的能做的?”

    慕展眉似笑非笑,意味不明地反问:“别的能做的?你还想做什么?说来听听。”

    卫绮怀被她这样挑逗,忍不住拿食指狠狠点了点她的鼻尖:“登徒子!”

    红阙轻声细气道:“少主就别拿红阙打趣了——客人若是不嫌弃,奴家给您表演个傀儡戏?做个歌舞,演场志怪,也好解解闷儿。”

    卫绮怀欣然道:“好呀。”

    慕展眉笑道:“红阙,你不知道,这位大小姐家里有一位傀儡师,那才是行家。比起他来,你可是落了下风了。”

    红阙也笑:“客人见笑,奴家这就献丑了。”

    *

    卫绮怀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了。红阙的傀儡戏不错,给她们看的是个凄美的志怪故事,大约可以称为灵异爱情片,在这样好的气氛里她居然睡了过去,真是浪费。

    醒来在一个宽敞又温暖的房间,她下了床,一望窗前天色,才知犹在子夜。

    头脑有些昏沉,但是酒精带来的兴奋感却仍在作祟,卫绮怀闲不住,决定出去吹吹风。

    衡北的夜晚总是下雪。

    雪一落,天地共白,山水一色。

    卫绮怀走着,踩着落雪,窸窸窣窣,觉着有趣,便低头用心踏起雪来,忽然间肩头微沉,她垂眼,瞥见一只迅行雀合羽落在她身上。

    迅行雀是灵力化成的远程传讯工具,比起受到地域限制的玉令,这种东西远程通讯更稳定,只可惜制作者和后继者忒没新意,大都做成个云雀模样,从来不换外观。

    她用神识解锁后,就见小雀儿黑豆似的眼睛眨了眨,口吐人言。

    传出的是卫昭的声音。

    卫昭说,上次她向钟氏反映的可能出现的拐卖案,已经被钟氏移交给他调查。

    卫绮怀对这事没什么意见——卫昭的行动力她还是放心的。于是她挥手,毛茸茸的小雀儿顿时化为一道灵光逸散在她指尖。

    刚一转身,就听见前路不远处有人叫住了她。

    “姑娘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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