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都(十六)

    四四方方的院子,地面平整光洁,仿佛从未有过一条生命挣扎生长的痕迹。

    从未见过绑架人要刨树,还顺便帮忙填坑的。

    这幅画面竟然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幽默。

    卫绮怀也愣了一眨眼的功夫,然而她立刻把孩子的心思唤回来了,“小雀儿,当务之急是穷奶奶的失踪,你先回答我——”

    “我!我知道了!一定是鬼!”孩子猛地回头,六神无主地抓紧了她的衣袖,像是抓住身边唯一一个还能抓得住的浮木,“是之前的鬼,它们把奶奶抓走了!”

    “你是仙师!一定能把她救回来的,对不对?”

    鬼?

    卫绮怀忽然想起了这一茬儿。

    易都闹鬼的传闻甚嚣尘上,就像凤凰涅槃的传说一样,小雀儿对此深信不疑。

    ……但是,老人失踪案这个疑点,却在先前她与吕锐谈论十方大阵的时候被她自己忽略了。

    难道这也与那妖异有关吗?

    不过就事论事,眼下绑架的证据确凿,恐怕与妖无关。

    “能的,能的。别怕。”卫绮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待孩子将牙关细碎的颤抖慢慢吞回腹中后,才柔声引导道,“现在这事与鬼无关,我方才在窗前看见那贼人的足迹,你过来看看,觉不觉得眼熟?”

    依小雀儿一贯的伶牙俐齿,定然是要先骂一句谁没事能靠鞋印认人,但此刻她需要的是冷静。

    而能留下足迹的人,绝对比鬼魂更能令她冷静。

    趁着小雀儿冷静的时刻,她又将那棵梧桐树的原址看了又看。

    挑开土壤,没有断根,没有碎叶。

    像是彻彻底底抹除了一条生命。

    事情的形势她忽然看不明朗了——这原本应该只是一宗单纯谋财的绑架案才对。

    她返回屋内,正要再找些线索,却被什么飞出的东西砸了一下脚面。

    抬头一看,左手侧正是先前小雀儿捶开的旧柴房,三指宽的门缝后依稀可以看见堆积如山的杂物,它们堪堪顶住了门,但是依然有小件儿的东西顺着门缝漏出来,砸到她面前。

    柴房,这没什么好看的。

    看看门前的灰吧,少说也有十来天没有人打开过,这里不会有线索。

    理智这样说。

    卫绮怀的目光却禁不住在那三指宽的门缝后流连。

    因为在那杂物堆积的落影中,她辨认出了阴沉木。

    当机立断,她推开了柴房的门。

    落灰簌簌。

    阴沉木做的习字板如她所想的那样,散落一地,依然爬满鬼画符般的刻痕。

    剑光一扫,她轻轻扫去房间中央堆积的杂物顶端,像是风蚀摧毁一座高塔。

    高塔倾塌,其上覆盖的油布、干柴、茅草渐渐剥落,露出了半口棺材。

    使它成为半口的斧头就躺在一边儿,它已经豁了口,罪名昭然若揭。

    这口棺材哪里来的?它原来的主人呢?

    一个眼盲的老人家又是如何产生用棺材木做习字板这种惊世骇俗的念头的?

    盗匪若是谋财,又为何没有将这屋子搜个底儿朝天?

    “我不认得这人……”小雀儿的声音遥遥传来,隐约有几分无助,“这脚印也很快就没了,那人在墙上蹭干了泥印……”

    她竟然追出去了?不行,可不能让这孩子乱跑。

    卫绮怀匆匆将杂物复位,拿起一块儿木片,走出去道:“不必担心,即便那人没有留下脚印,我也有法子追踪他的踪迹。”

    小雀儿揉了揉眼睛,将信将疑,“就凭这块乌漆嘛黑的木头?”

    “是,就凭这个。”卫绮怀点头,“虽然穷奶奶没有灵力,可只要她和我都拿了这个,我施用灵力,就可以找到她。”

    阴沉木颇有灵性,理论上是制作仙器的好材料,相传它生死一体,即便离了土,即便被斩成无数块,可只要通入灵力,便仍能感知它的同株碎片所在。

    可天底下并不缺灵气充裕的好材料,卫绮怀以前一直不觉得这种特性有什么妙处,说到底,只是块不易朽的木头罢了——用上这个,难道是墓主怕死后被盗墓贼下手,大卸八块弃至荒野,没处复活吗?

    更何况,这个距离感知还是有限的。

    卫绮怀隐去这句话没说,几座城的距离,阴沉木还是能指引的。

    她将手中灵力缓缓覆盖画满刻痕的木料,又将它削成一个小小的木牌,穿了绳后挂在自己手腕上,然后道:“那人逃不远的。”

    她的声音笃定,小雀儿也来了信心,“好!那我们现在就去救奶奶吧!不过走之前我们得把奶奶的屋子收拾好,那两个房间我平日里都没敢进,谁知道只是个柴房……”

    卫绮怀将要说出口的话登时卡在了喉咙中,“等等,我们?”

    “怎么,你不能带上我吗?”习惯所致,小雀儿似乎是很想气势汹汹地瞪起眼睛,可她也自知理亏,腔调一转,又努力用不太熟练的语气,可怜兮兮道,“我能帮你!我帮得上你的!”

    “少来给我卖乖。”卫绮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可还是个孩子——”

    “我不会哭!我不是拖油瓶!”孩子抱紧了她的手臂,据理力争,“我很听话的!我比你了解奶奶,那贼人要是骗你,我就能戳穿他!”

    “不行。”卫绮怀说,“你知道的,我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那种。”

    “我不怕高!”

    “你现在同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耽误救援时间。”卫绮怀道。

    小雀儿不说话了。

    卫绮怀给吕锐紧急传讯,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便准备动身。

    待她回头,还有一双眼睛仍然倔强地望着她。

    “我会带回她的。”

    说罢,她御剑而起,身形隐入长风。

    小雀儿的声音忽然再一次追了上来——

    “当心!易都城内不许、不许——”

    卫绮怀知道,不许高空驭剑嘛。

    哪座大城池都这样,更何况这还是皇帝脚下,哪个皇帝会许修士飞到自己头上?

    但是,管他呢。

    明天说不定他头都没了。

    *

    阴沉木的踪迹并不难追,但它终究不能精准定位。

    当它纹路中流转的灵光最为耀目之时,便代表着她接近了目的地。

    不过也只是接近。

    一个多时辰前,卫绮怀没想过她这样弯弯绕绕一路追过来,目的地竟然是这样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地。

    已至午夜,月色愈发皎洁,脱去乌云,像是脱去障目的纱。于是,月下一切山石草木,也都泛着莹白的光。

    她一眼望过去,只觉满目霜华,冷光逼人,反衬得草木阴影下夜色更重,山林深处波谲云诡。

    总而言之……非常原生态。

    难不成那绑匪便藏身在此?

    可是没见过哪个绑匪还玩丛林求生的。

    ……万一是偷偷摸摸倒斗的呢。

    卫绮怀不疑有他,举步迈入这片无边的密林。

    头顶枝叶相连,渐渐网罗住了月光,而脚下的野草,也不知何时已经没过了膝盖。

    夜枭的叫声偶尔在她头顶掠过,带起一片虫鸣。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仍不见人迹。

    ——而那枚小小的木牌,无论在哪儿都要命地亮着,好像遍地都是它的同胞。

    在这儿来回打转了半天,卫绮怀禁不住怀疑自己是遇上声东击西的了。

    难不成那绑匪将部分阴沉木东南西北地分别扔在此处,就是为了迷惑她的视线?

    可他绑架穷奶奶,不为阴沉木,还能为了什么?

    时间不等人,卫绮怀不再兜圈子,准备给自己手动开条路。

    循着木牌灵光流转的方向,她抽出非昨。

    呼啸剑风一斩而过。

    落叶悉悉索索,惊起数十只夜行的鸟兽,逃命似地各自遁逃了。

    密林之后,似乎还是密林。

    卫绮怀轻叹一声,御剑腾空,准备再瞧一瞧附近有没有——

    “有人!统领,崖下有人!”

    朦胧的声音远远传来,让人一时辨不清方位。

    谁在说话?大晚上的,难道有和她一样出来找人的家伙吗?

    虽然纳罕,但卫绮怀听见这句话也禁不住在心中喝彩。

    有人!太好了!

    可惜对方全然没有和她的喜悦心情共通,只厉声大喝,活像是她招惹了他的八辈祖宗。

    “拿下!快将此人拿下!”

    这一声卫绮怀终于听清楚了。

    是在她的上方。

    她抬头循声望去。

    密林背靠的是一座低矮的悬崖,而悬崖之上,微微有炬火流动。

    其间还有一座角楼。

    ……角楼?

    她御剑升得更高了一些,试图看清那角楼所护卫的建筑。

    可是来不及想那么多了。

    寒凉刺骨的夜风裹挟着一排冷箭,迎面袭来,势不可挡。

    但卫绮怀的动作比夜风更快。

    更何况,施加灵力,夜风也能为她所用。

    只须轻轻一推,那排冷箭便在空中转了个弯儿,被她还了回去。

    顶风而归的乱箭被轻易挡下,无人受伤。

    但是他们却如临大敌:

    “来人!快来人啊!有刺客!”

    ?!

    卫绮怀站在剑上,险些一个趔趄。

    要命!

    这是哪位达官贵人的园林?

    升到半空,她望见的更多了。

    夜色笼罩下,一座规模巨大的行宫已经露出它的冰山一角,正如蛰伏的野兽露出它猩红的眼睛。

    行宫……

    一个糟糕的可能性顿时出现在卫绮怀脑中——

    不,不不不不不会跑到那什么凤凰台了吧?

    不会有那么巧吧?!

    你们国主的林苑没什么封锁的标志?没有护法结界的吗?

    “是个修士!”卫兵们见她越升越高,简直是有恃无恐,实在不可小觑,连忙奔走,高声嚷道,“快去请国师!”

    “回来!走错了!你这蠢货,是去请右国师!”

    不行,说什么也不能任由他们拿她当靶子打。

    卫绮怀脚下飞快一转,走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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