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八)

    陋巷之中。

    “卫姑娘如此镇定自若,可真叫人惊讶。”贺群被她拿了一根缚灵索牵着,跟在她身后,“不是方才还说要去找那位霍小楼主吗?”

    “我是在找啊。”卫绮怀的脚步并不慢,但听见这句话,她只笑着抖了抖袖子,召唤出妖异,“贺公子比我还急做什么?瞧,我给你变个戏法。”

    妖气满溢,被她信手一收,又乍然消弭无迹。

    “这是妖?”贺群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名门子弟竟然会有这样的妖气,然而看到那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神识时,又登时笑道,“原来姑娘喜欢养妖兽?这可不像一位大家闺秀——嗯?”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显然对于妖异的模样有些惊奇,“怎么是个已经化形的……”

    “看来之前你在魔域时不负责抓捕他,不认得他——不过我也是钻了空子才搞到他的。”卫绮怀说罢,转向妖异,轻声唤他,“小猫。”

    此时正是深夜,妖异的神识被她骤然提出来的时候还有些困倦,然而听见这个不合心意的称呼后,立刻就蹙起眉毛来。

    卫绮怀想,也许他皱皱鼻子会更可爱。

    但那未免也太像狗了。

    “醒了,那就好。”她丝毫没有对激怒他表示任何歉疚,“帮我在这里找找那个东西——之前我要你找过的那个,记得吧?”

    妖异回忆了一会儿,又感知了片刻,才一字一顿道:“它在这附近,但我找不到。”

    “缩小范围也是可以的。”卫绮怀对此很宽容,毕竟也不指望把他当缉毒犬用。

    “……你把我当狗。”小猫说。

    “……闭嘴,找路。”

    卫绮怀不知道他的搜查机制是什么,大概无法准确定位,只能这样一步一步地丈量勘测,效率相当低下,不过他的脚步很快,快到在小巷里绕了一刻钟的路后,贺群终于忍不住大口喘气,在这个空当询问道:“卫姑娘,你究竟要让这妖带着我们往哪儿去?”

    “‘我们’?”卫绮怀脚下不停,不答反问,“对了,贺公子,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上你?”

    “我看啊,无非是姑娘看在下生得貌美,”贺群说大话一点也不打草稿,还有时间给她款款递了个眼波,“想要巧取豪夺?”

    卫绮怀又笑了。

    “卫姑娘当真是不解风情。”贺群也笑,“只是小声些,吵到这附近的邻里百姓就不好了。”

    卫绮怀快步疾走,手里用力一拽那根缚灵索,面上笑眯眯道:“贺公子,虽然我欣赏你的形象管理,但是还是不要太过自作多情了。”

    她的手劲儿并不小,贺群被她拽得脚下趔趄几步,站稳后,只能苦笑,“瞧这架势,姑娘总不能把我当狗了罢?”

    走在前面的妖异突然回过头瞪他一眼。

    “好好好,看来连这个也当不上,真是可惜……”贺群依然能够保持体面的微笑,“那姑娘究竟是想——”

    他的疑问被对方的诘问突然打断。

    “你就是他的接应吧?”

    卫绮怀说:“或者说,你就是笼子里的那个人的儿子。”

    这问题问得突然,贺群脸上的笑容也突兀地淡去许多,“何出此言?在下虽然不愿承认,却也只是萧影之子——卫姑娘,替人认爹这种事,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我也没说你不是萧影的儿子。”卫绮怀说,“不过,笼子里的那个,不正是萧影吗。”

    贺群提醒她:“卫姑娘,那位萧影、也就是霍影,前代蔚海楼楼主,早已死了。”

    “萧影是萧元,而萧元才是萧影。我想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因为你是他的接应,不是吗。”卫绮怀叹了一口气,“如果那位前辈只是想要出来的话,我们是可以帮他的。可惜,他从未背叛妖族,亦无法割舍妖性。”

    贺群几乎是瞪着她,可是沉默良久,对峙良久,忽而唇角一弯,无声地大笑起来。

    那笑竟是释然的。

    “哈……哈哈,卫姑娘,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胡话?”

    卫绮怀继续说:“我刚刚在那些散碎的人骨中看见了齿痕,这才想到,所谓的拿人练邪功都是幌子,那里从来就只有一个笼子——所以,怨气也好、百姓也好,不过都是被投喂给他的食物而已。虽然被囚并非他所愿,但确实是一个线索,补全我猜想的最后一个线索。”

    贺群笑面一沉,转为冷笑,“都猜到这里了,我是不是该问上两句,卫姑娘,你是何时起疑的?又是怎样怀疑到我身上的?”

    “怀疑到你身上?对。”卫绮怀首先回答的是他的第二个问题,“我适才回想的时候,总觉着这一路上你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妖族本是和你兵分两路,你追踪霍寻,虽然不幸被我和崔瓒俘获,可你怎么能那么幸运地恰好跟到了禁地,得以和妖族会合,还成功地率人反制了我们?”

    随即她意识到,这不是幸运。无论是他先前在禁地上方给她们的指路,还是那些侏儒的存在,足以证明他早有准备。

    奇了,这难道是因为他料事如神吗?

    卫绮怀说着,摇摇头,自问自答道:“我无法解释你为何会预言我们的动向,只把这当成巧合。但是仔细回想起来,我们的动向并非不可预测——只要你和笼子里的那位萧前辈联手,让他诱导我们去往禁地,那就不难解释了。”

    她按照这个顺序推测,很轻易地怀疑上了那位给她们提供消息的“萧元”。

    贺群与萧元非亲非故,他甚至还是魔族,萧元为何要帮他?

    “他并非萧元。而是你的生父萧影。”

    “他之所以谎称萧元,是因为萧元代替了他的身份,而他只能将计就计。”

    “还记得我们在禁地里的聊天吗?我那时发现身为妖族细作的萧影完全没有屠杀萧氏一族的必要性?但是如果这一切是萧元所为,就完全说得过去了。”卫绮怀说,“不高估人性的下限的话。”

    半路出家、妖族血统微薄的萧影在没有妖族助力的情况下未必能杀得了萧平和萧元,也没必要在这时杀萧平和萧元——按照妖族细作的规划,他应该谨小慎微,遇事绝不能轻举妄动。

    但如果反过来,受过正统仙门教育的萧元想要杀死萧影和萧平,那就太简单了。

    也许杀死他们的原因更简单——他要代替萧影,所以要扫清障碍。

    能让一个小少爷决心代替自己书童的理由并不多,但是如果他恰巧发现了这个书童和一位掌门亲传弟子私定终身,又恰好是妖族派来找寻宝物的细作,那就不难了。

    姻缘、资源、甚至是未来的掌门人……当一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少爷,和掌门亲传弟子的地位,孰轻孰重,他还是清楚的。

    他当然可以去举报这个书童,但是取而代之,坐享其成,又有何不可呢。

    这也几乎可以解释了为什么他在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后,就轻易地叛变了妖族——从未效忠,叛变自然也无需代价。

    他只是要成为蔚海楼楼主,然后,独吞宝物,谋求长生。

    “你竟能怀疑萧元那个老匹夫会为了这些顺便杀了自己满门?”

    听她说了这些,贺群已经全然冷静下来,可是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先问出这个问题。

    而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至于那个老头子反而将计就计——卫姑娘,你竟然连这种荒唐之事都能料想得到,当真是……哈,哈哈,我看萧元若泉下有知,都要被气活过来了——世人总说妖魔作恶多端,丧尽天良,可我看,你们人族也不遑多让啊!”

    夜色笼罩了他的半张脸,另外半张脸被惨白的月色照亮,如此悚然的光影下,卫绮怀恍惚发现他的眉目有几分眼熟。

    她早该注意到笼子里的那张脸的——太奇怪了不是吗,一个少爷的脸上,怎么会有和书童的脸上如出一辙的旧伤疤?

    若是书童先受了伤,少爷绝不会与他同甘共苦,他们之中只会有一个人脸上有疤。

    但是反过来,倘若一个少爷意外受了伤,看着书童那张和他自己相似却安然无恙的脸,一怒之下想要泄愤,制造一道如出一辙的伤疤,就完全说得过去了。

    管中窥豹,对待自小长大的书童尚是如此,那么这个小少爷为了彻底代替萧影,也未必不能亲手除去一切能分辨得出他们的人……甚至是他的亲族。

    卫绮怀从不高估人性的下限。

    至于那位真正的萧影,被囚禁几十载的萧影,这个故事里的完美受害者,在面对两个毫不设防的后辈时,想到当年取代自己身份的少爷,索性将计就计,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了。

    只要假称自己是萧元,然后将灭门之祸和勾结妖族一并归咎在那位恶贯满盈的少爷身上——谁让他已经恶贯满盈,又恰好死了呢。

    于是一个完美的身份互换诞生了。

    没人知道他是妖,没人追究那些散落在笼子里的人骨是做什么的,也没人想起来解释为什么那些怨气会被用来喂养一个寻常修士。

    “贺公子,你伙同你的生父,算计了我们。”卫绮怀平静地陈述道,“他逃不出去,而你很自由,所以萧家的机关是你设的,霍寻是你引的,你就是他的接应,他的同谋——就连方才你发现的那妖气,我看也和涂阳一族无关,只是他留给你的记号吧。”

    她们跟随霍寻而抓到贺群,又跟着“萧元”的指引而遇上涂氏一族。

    她们所有的意外、奇遇、受困,都并非巧合。

    而这样做,无论是引开她和崔瓒,还是让她们和妖族斗个两败俱伤,都不影响他们继续的计划。

    “我猜你们真正的猎物是霍寻。”

    “不仅仅是要他帮你们破解笼子上的秘法。”卫绮怀说,“我猜,你们的计划是在他身上找到不死神木,对吗?”

    虽然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触发神木的特性,但是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小猫那日在清闲镇感知到的痕迹,就是另一半不死神木踪迹的遗留。

    而那两天,正是霍寻走入清闲镇,进入这个圈套的开始。

    “一点不差,不过,卫姑娘怎么停下了。”贺群道,“现在是要我继续给你讲吗,讲一讲先代蔚海楼楼主那邪功是如何练成的?或是他计划如何实现他毕生所求的长生的?老头子在笼子里天天发疯念叨这个,听得我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他正说着,忽觉皮肤一凉。

    贺群垂下眼睫,非昨剑横在他颈上,苍凉而残酷的月色落在她的剑锋上,仿佛下一刻就能洞穿他的喉咙。

    他不躲不避,抬眸望向卫绮怀。

    而前面领路的妖异,已经不知何时被她收入袖中——小猫无法给予更准确的定位。

    但是她有更好的向导了。

    “不用了。”卫绮怀说,“乖乖做个人质吧。”

    虽然不知道神木是以何种隐蔽的形式被霍寻携带,但是卫绮怀认为,即便萧影绑架了霍寻,也不会在他的同谋未到之前有太多轻举妄动。

    贺群这次默然了半晌,才道:“卫姑娘以为我会这样出卖他?更何况,在下有这个孝心是一码事,老头子有没有那个怜子之心又是另一码事了。我见到他的时日,也不过就比你多了半月而已。”

    卫绮怀笑了,“但我猜你一定很想见一见他。若非如此,你何必为他苦心筹谋?就连被我们俘虏了,也要费力看一看那个他留下的信号,是不是?”

    她的声音平平,此刻落在贺群耳中,却几乎是蛊惑性的低语——

    “贺公子,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在你这位久别重逢的父亲心中,是何等地位、何种价值吗?”

    没有一个儿子会不在意父亲的评价,贺群也是如此。

    就这样,卫绮怀挟持着他,也跟随着他,站到了一处庭院前。

    那是一座寻常的旧庭院,唯一不同寻常之处是离城楼很近,几乎抬眼便能看见城门的影子。

    夜色太暗了,卫绮怀瞧着城门的深影,心中忽而升起了隐隐不安。

    如果贺群和萧影约定在此见面的话……那这里未必没有伏兵。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走到这里,又挟持着贺群,她也没什么好退的了。

    但还是希望霍离忧的援助能来得早些。

    这个想法刚一落下,她耳后就忽然响起一声招呼——

    “卫姐姐?”

    霍离忧带着一众蔚海楼弟子匆忙走来了。

    “离忧?”卫绮怀惊喜道,“你来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难不成真是神木?”

    “那倒不是……”听见她的问题,霍离忧欲言又止,“就在方才,守门弟子发现了一张信钉在门楼,说是想要见到我哥的话,就要来这里——但是那人让我娘一人来见他。”

    卫绮怀探头瞧了瞧,下意识就问:“你娘呢?”

    霍离忧罕见地瞪了她一眼,“卫姐姐你糊涂了?我娘还要坐镇蔚海楼,怎能贸然前来?万一这是圈套可怎么办?”

    卫绮怀叹息道:“所以,你就自作主张地跑来这个圈套了?”

    “她太累了,我没敢告诉她。”霍离忧仰首打量着这座寻常庭院,夜色浸润了她的声音,使她此刻说出口的话也像沾了沉重的夜露,“至于这个地方……我确实是听说过的。”

    卫绮怀:“你听说过?”

    “是,我小时候常听我娘说,这是年少时她与父亲初见的地方。”霍离忧若有所思地望着庭院,最终还是甩了甩头,挥手命人包围了这里,招呼道,“卫姐姐,我们还是先进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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