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九)

    这的确是一所寻常的民居。

    当卫绮怀一脚迈过门槛时,就听见对方沧桑的声音从堂屋里传出来,仿佛恭候已久。

    “你来了。”

    然而当他看清屋檐下逐渐被月光照亮的两个人影时,他的语气急转直下,“怎么是两个小丫头——芸儿呢?”

    不是只有两个丫头,还有你那好大儿呢。

    卫绮怀腹诽着,转头看着身形一滞的霍离忧,霎时恍然,“莫非‘芸儿’是你娘的名讳?”

    “……是。”

    真正的萧影站在屋里,屋中只点了一只红烛,光影阴森诡谲,在他面容上覆盖了一层阴翳,卫绮怀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感知到那股无法被驱散的怨气依然死死缠绕着他。

    不过他换了身衣裳,也梳顺了头发,又选择了这样一个适合怀旧的场所——既然有时间盘算这些,看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谈判。

    卫绮怀心下一松,既然谈判尚有重量可言,那么作为谈判砝码的霍寻,也应当没有生命危险。

    霍离忧走到他身外十步处,彻底看清了他的面目,下意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对了,我该介绍一下他。”卫绮怀想起来她还从未见过萧影本人,“他其实是——”

    “不用了,卫姐姐。我来时,吕道友和崔道友都给我讲过了。”

    霍离忧的声音微不可察地打着颤,让人分不清她是恐惧对方,还是无法面对父辈那些隐秘的过去。

    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了:“他就是萧元,对吧。”

    ……完全不对。

    卫绮怀刚要纠正,就听见萧影喉咙中发出一声大笑。

    “萧元?你也被他骗了!哈哈哈哈!做了这些亏心事,无怪乎他是短命鬼!”

    废话,他是她爹,她能不被骗吗?!

    “长话短说,离忧。”卫绮怀语速飞快地说道,“虽然很抱歉,但还是要告诉你,你爹其实是萧元,而现在这个才是萧影——不过不必推翻你所知的一切,他们所为的依然是事实,只是两人身份颠倒了而已。”

    霍离忧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卫姐姐,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言归正传,萧前辈。”卫绮怀转向萧影,不知道要不要先礼后兵,只好先提了一下贺群的领子,希望对方能够注意到这个威胁,“您的恩怨稍后再说,现在,先谈谈如何把霍小楼主还给我们的事情吧?”

    然而,她话音未落,萧影便冷笑一声,“稍后再说?!稍后再说!我与萧元分明同有一个父亲,为何他是少爷,我却要当书童?他还要夺我的妻子!我的身份!我这几十载的冤屈怨愤,又怎能是稍后再说的?!”

    无怪乎他们相貌相仿,原来真的有血缘关系。

    卫绮怀沉默片刻,觉得他的反应实在可以理解,便顺着他道:“好,您胸中不平事太多,便是现在说也无妨,晚辈洗耳恭听就是了。”

    萧影却不继续发怒了,只抓着先前的问题不放,“来的怎么不是芸儿?”

    “我娘抽不开身。”霍离忧说得言简意赅,“所以我来了。”

    “她怎就抽不开身?!如今我都出来了,她为何就不能来见我?”萧影像是绝不肯放过她,咄咄逼问道,“还是她根本就不愿见我一面?!我看她这些年的楼主夫人做得很是舒服啊!”

    这下霍离忧的脸色也变了。

    她直视着萧影,胸膛起起伏伏,快速做了几个呼吸之后,才勉强冷静下来。

    “她出不来。”她慢慢地、试图心平气和地解释道,“自不死神木丢失后,我娘为了维持护城大阵,只得终日坐镇蔚海楼中枢,哪里也去不了。”

    卫绮怀一愣。

    竟然是这个缘故吗?怪不得她从未在蔚海城以外的场合见过这位伯母,她还暗自猜测过这位伯母是不是体弱多病,或不擅交际……

    听见旧日的情人如今作茧自缚,萧影的怒火再也发不出来了。

    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斥道:“自作自受!谁教她愿意当这个楼主夫人?萧元代替了我,她却一无所知!呵,若她能早日发现萧元虚伪,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自作自受?下场?你说这是下场?”霍离忧猛地抬眼,紧紧地注视着他,卫绮怀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这种一瞬迸发的巨大愤怒,“可神木非她所盗,你深陷囹圄也并非她所为,无论是妖族,还是我爹,都是以有心算无心,你却怪她一无所知?!还把这事算到她头上?!何其荒唐!”

    卫绮怀恐怕他们越吵越大,更怕萧影一时气急败坏威胁霍寻性命,连忙扯住霍离忧,示意她先消消气。

    可是对面的萧影比她沉默得更快。

    卫绮怀以为他冷静下来了,却听见对方口中冷不丁迸出这样一个评价。

    “……你与你母亲,倒是很像。”

    他看着霍离忧,神色变了几番,最后竟然定格在一个满含怀念的表情上。

    他笑了笑,看样子像是找回了理智,只是依然像是自说自话:“这副模样,倒真像当年的芸儿和我吵架了。”

    霍离忧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她不来也好。现如今又能指望她对我说什么呢。”萧影安慰着自己,细之又细、几乎是挑剔地打量着霍离忧,“还不如让我借你见一见当年的她。”

    他端详了这许久,终于发出一声惆怅又满意的喟叹。

    卫绮怀忽觉一瞬的毛骨悚然。

    同时,她的剑尖下也出现了一刹那的颤抖——贺群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贴着她剑锋的皮肤在无声地战栗。

    而这股目光无疑令霍离忧陷入一种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里。她连蹙起的眉头也无法保持了,只好别过脸去,试图回避那种令人发毛的视线。

    卫绮怀出言打断了他:“萧前辈,过去之事就不必多言了。如你所见,你儿子、或者说你的同谋现今就在我手中,以一换一如何?”

    萧影这才把目光缓缓移向贺群,瞥见他的狼狈模样,不由呵斥道:“你怎就让她给抓了?你不是说你能收拾得了她们吗?”

    贺群死死盯住他,嘴唇翕动片刻,刚要开口,就被卫绮怀剑尖一顶,制止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多说无益,萧前辈,他被我俘虏,这个已成事实,再去计较也无甚意义,你只需想好如何交换就是。”

    对待她,萧影再没有了那种脉脉温情,转而是恶狠狠的审视——

    卫绮怀对此感到万分庆幸。

    谢天谢地,比起被看作什么情人的旧影,还是把她当成个对手能让她更舒坦些。

    “呵。”萧影捋了捋他的胡须,慢条斯理地开始抬价,“老夫手里的可是现今的蔚海楼楼主和不死神木,岂是一个魔族就能换得了的?”

    “神木?”说到这里,霍离忧禁不住愣了一下,“你是何时得来的神木?”

    卫绮怀道:“这个,我怀疑是你父亲把另一半神木藏在你哥哥身上,像他自己那样。这东西很可能要受了伤才能流出神木气息,你哥被保护得很好,所以你们一直没发现——算了,回去再说。现在多了神木,就不太好讲价了。”

    贺群在她剑下摇了摇头,苦笑着抗议:“讲价?卫姑娘,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还把你当他儿子,但愿他也一样。”卫绮怀低声说罢,转头向萧影道,“前辈还请三思,这可是你的儿子啊。”

    萧影却乜她一眼,神色冷冷,毫无动容。

    看来儿子在他这儿不保值。

    卫绮怀挟持贺群来时完全没想过会得到这个反应,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是他全然不顾贺群的死活,还是开出的价格不够令他满意,正心凉着,却听霍离忧抢在对方开口拒绝前大声道:

    “用另一半神木交换如何?”

    “神木?”这下萧影的脸上倒多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惊讶,“另一半神木?你竟然能找到?”

    霍离忧张开手掌,现出那颗半卵形的琥珀。

    她语气坚决:“是,我只要我哥哥回来,我就把它给你。”

    萧影睁大了眼睛,看得聚精会神,即便那目光仍然暗含几分贪婪之色,却使得霍离忧悄悄松了口气——好在这次看的终于不是她的脸了。

    “萧前辈,您看,一物换一物,一人换一人,还算公平吧?”卫绮怀见他似乎是产生了些许兴致,忙道,“更何况,这位贺公子可不只是您的儿子,还是此次魔族与赤狐一族的中间人,怎会全无用处?倘若我没猜错,那些侏儒还是他的手下,你若想要全身而退,必然少不了他,是吧?”

    也许是涉及到了切实的利益,萧影仔细斟酌了一会儿,而后捻一捻胡子,略一颔首,“好。”

    说罢他又补充道:“但你们也须给我让出一条路。”

    这就答应了?

    卫绮怀一怔。

    还好……对方没她想的那么难沟通。

    但是,她总觉得还差了点儿什么,“霍小楼主呢?钱货两讫之前,萧前辈总要让我们见见他吧——”

    “或者说,是确认他还安然无恙。”

    “好啊。”萧影冷哼一声,“不过,你们先把他放过来再说。”

    卫绮怀一剑挑断了贺群手上的缚灵索,将他踢了过去。

    可他脚腕上还捆着缚灵索,走得磕磕绊绊,抬头见到萧影也没有要接他的样子,他忽然笑起来,转向卫绮怀。

    “两位姑娘。别跟老头子废话了,奉劝你们放弃霍小楼主罢。”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真不知他这是别有用心的劝告还是想要扎个两败俱伤——

    “毕竟神木在他体内。你当真以为,绑了他之后,老头子会不取出神木,就为了留给他的旧情人一个叙旧的机会?至于取出神木后,霍小楼主还能活命?”

    “哈……见他迟迟没有将霍小楼主扯出来,你就该知道他凶多吉少了才对。”

    卫绮怀心头一震。

    该死,事态发展得太急了,萧影的状态也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原以为这应该是一场相对公平的谈判……

    不,一也许是因为她来得太迟……

    闻言霍离忧身形也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可她擦去冷汗,咬紧牙关,依然没有被吓退,只坚持着与萧影对峙。

    卫绮怀听见她低声道:“卫姐姐,再等一等,就快了。”

    等一等?

    等什么?等谁?

    那厢萧影听见贺群的话,剜了他一眼,转向卫绮怀和霍离忧。

    “神木已在我手中。不过你们也不必担心,即便挖出了神木,我到底留了他一命——说到底,那还是芸儿的孩子,老夫怎会没有半分心软呢。”

    萧影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堂屋忽地一震,一道剑光铿然撼地,咒文松动,烟消云散。

    萧影大惊,连忙回头:“老夫的禁制!”

    可那剑风来得太快太急,不速之客在眨眼之间便登堂入室,红烛乍断,窗框迸裂。在这样一片黑暗之中,守卫的侏儒们怪叫着扑了上去,可惜被那剑光呼啸一掠,便登时化作了窗户纸上的一道道血痕。

    门窗洞开,月色之下,吕锐、还有三名蔚海楼弟子,将不省人事的霍寻带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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