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十)

    “我没有轻举妄动。”崔瓒手中持剑,停在某根横梁上,向下望去,“是它们先动手的。”

    卫绮怀:“……见鬼!哪里来的弓箭手?”

    怎么有向天射的弓箭手?就是为了防修士吗?

    她低头向下,看见每个高大的铜人身后,都赘了一个矮小的铜人,矮人们挽弓搭箭,冰冷的准星,对准的正是悬停于上方的她们。

    这一会儿的工夫,又是一片箭雨洒下。

    崔瓒提剑就斩。

    她的剑势凌厉,大开大合,几乎在瞬息之间就将这阵箭雨尽数扫落。

    然而,她扫下了这批,还有下一批在等着她。

    原本近在咫尺的两处殿门,不知何时已经死死关闭,好像真要将她们困死在这大殿上空。

    而在下方铜人卫士们高举的指端,源源不断的箭矢,已然织成一张细密而锋锐的网,就等她们落地。

    卫绮怀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头痛道:“这么挡来挡去的总不是办法。”

    这些铜人的箭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射尽,这大殿的藻井又没什么腾挪辗转的余地,要是任它们这样射下去,不知道天花板和她们,哪个更先被扎成筛子。

    崔瓒道:“先下手为强。”

    卫绮怀摇头。

    把这些铜人打破,无疑是效率最高的法子,但贸然破坏了这些铜人,有没有其他机关等着她们还另说,破坏禁地的这个帽子可就实实在在扣在她们头上了。

    到时候不但没能找到神木,恐怕连她们自己也不能从蔚海楼全身而退了。

    “瞻前顾后,啰啰嗦嗦!”崔瓒骂道,“既怕它们打你,又不想打它们,那你还想如何?”

    “先看看这附近有没有机关?若是能找到驱使它们的程序就好办多了,擒贼先擒王。”卫绮怀提议道,“而且这些铜卫士的箭应该不会太多,总会有一段停息的时刻……”

    “你是说,要在不毁掉它们的前提下,越过它们去找破坏它们背后的机关?”崔瓒的语气相当平静,“那还是把这间宫殿拆了要快得多。”

    “虽然,很多情况下,它们的控制机关确实位于它们背后……”卫绮怀自知理亏,讪讪道,“但是,说不定这个有意外呢——哎!你!”

    崔瓒已经出手打破了铜人。

    铜器崩裂的瞬间,数以万计的红色珠子飞了出来。

    玛瑙色的、细小的珠子。

    它们在飞翔时连成线,泼洒在半空中,在崔瓒如扇一般展开的碧色剑光下,饱满而莹润,像是大厨刀下滚动的,熟透的浆果。

    ——然后,崔瓒皱起眉头。

    ——卫绮怀发现它们不是珠子。

    它们是温热的、黏稠的、腥臭的。

    不是浆果,不是珠子。

    在空中飞溅的,不是冰冷的金属残片,而是……滚烫的血肉碎屑。

    随即崩落了几颗面容扭曲的头颅。

    它们或弹到地上,被碾作肉泥,或被穿刺在铜卫士的枪尖,睁大眼睛。

    被割断的喉管、内脏、眼珠、骨茬……那团铜器之下的肉泥乍然暴露在空气里,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便被其他铜人们一拥而上。

    覆盖、蚕食、消化、无影无踪。

    血肉虽然消失殆尽,但那新鲜的猩红色已经从一团蔓延成一片,几乎占据了她向下俯瞰时的全部视野,让她几乎分不清此刻谁才是刀殂鱼肉。

    不过,这熟悉的感觉……

    是之前在丹水城遇见的那些古怪的侏儒!

    “有人在此设伏!”她道,“别留手了,先跑,崔瓒!”

    卫绮怀翻身跳下,剑啸如龙。

    岂料她话音未落,殿门便被人一把推开,满殿的长明烛将他的影子无限拉长,落在大殿的血色地砖上,狰狞可怖,阴气森森。

    “我说两位,还真是识时务啊。”他抱怨时的语气也是阴气森森的,“可若是识时务,怎么偏不知怜香惜玉呢?可怜我啊,年纪轻轻,险些就要被你们看光了身子。”

    “是你在此处设伏?”卫绮怀无意看见他身上的胭脂色中衣,冷静地控制住自己的目光,正色道,“所以你根本就是故意将我们引进来的,对不对?”

    “是啊。”这位魔族男人抱臂,仍然满不在意地数落她们,“瞧瞧,那缚灵索把在下的手腕勒成什么样子?崔姑娘,您的手段可真是粗鲁啊。”

    “有人为你解了绑。”崔瓒道,“你的同伙是谁?”

    “是同伴。”男人笑着纠正道,“我想,比起知道她是谁,两位还是先担心一下她的手段罢?”

    既然设计了这些会把她们逼上天花板的弓箭手,自然也会在天花板上备下陷阱。

    卫绮怀抬眼,金碧辉煌的藻井上,花纹异常鲜艳,此刻正在蠕动,生长,蜿蜒,兀自葳蕤成荫。

    是藤蔓。

    她眨了眨眼睛,头顶缠绕的藤蔓上忽然冒出一只可爱的花骨朵儿,粉盈盈的,香气袭人,花枝招展,仿佛在向她微笑。

    卫绮怀也确实看见了某个人在对她微笑。

    真见鬼,崔瓒,你好端端地傻笑什么?好诡异,好惊悚啊!

    “我没有笑。”崔瓒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中了幻术。”

    “我想也是。”卫绮怀手中捏起一团火。

    一个声音在殿中另一道门前响起:“你烧不完的。”

    卫绮怀低头望她,竟然认出了来人:

    “是你?”

    来者赤发赭瞳,正是先前在耿州城绑架过夏珏的狐妖。

    她为什么在此?

    不……她一开始曾出现在丹水城。

    而霍离忧也出现在丹水城……

    说不定,霍离忧一开始追的便是这妖族。

    即便不是,这狐妖一族和霍家兄妹的路线轨迹如此重叠,也不会是因为别的——他们都是为了不死神木而来的。

    但是自己明明将她交给了吕锐,为何她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吕锐那边也出事了?

    卫绮怀思索罢,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处境,又对那狐妖道:“我还以为,阁下会光明正大地和我打上一场。现在这样,似乎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来者默然。

    魔族男人闻言,有几分讶异:“啊,涂姑娘竟然与这位相识么,那倒是缘分了。”

    狐妖没有看她,也没有看他,只转了个身,撂下两句话:“少废话,把她们带下来,要活的——不要自作聪明,神木还未到手。”

    “听见了吧,两位?”男人微笑着转向被困在天花板上的二人,“我的同伴没什么耐心,还请两位先束手就擒,莫要为自己讨些不必要的苦头。哦,对了,奉劝一句,这藤蔓的汁液,可是千万碰不得的,要不然你们就要从天花板,‘唰’地一下,落到这些士兵们的枪尖上了哟。”

    “再怎么两面夹击,也不过是一些侏儒和花藤而已,击碎它们只是时间问题。”卫绮怀审视着他,“况且,你们都曾是我手下败将,有何把握能让我束手就擒?”

    男人莞尔一笑,并未说话,只在手边的壁画上拍了一拍。

    随即,被藤蔓覆盖的藻井上亮起一张巨大的阵法。

    卫绮怀认出来了。

    这是一种相当原始也相当有破坏力的阵法,自带爆破效果,原理可以参考戚家地宫的最后一道禁制——敌我不分,同归于尽。

    卫绮怀扭头:“……下去吗?”

    “能出去,为什么不出去?”崔瓒答应得很痛快。

    她一向都很务实,但这样快就妥协,也是因为她一向都对自己的价值深信不疑。

    做人质,自然有能做人质的价值。

    但是卫绮怀却忍不住要怀疑……

    他们为什么需要人质?

    当然,名门高徒,世家小姐,她们随便拉出一个身份都值得绑架勒索,妖族要活的,这并不稀奇。

    可狐妖还说了什么?“神木还未到手,不要自作聪明”?

    难道留着她们,与找寻神木有关?

    神木本身与她们并无关系,这个问题得换个角度思考。

    换位思考的话,一方妖族与魔族联手,明明提前得知了神木的踪迹就在此地,却只对后来者设下了埋伏,这不是舍本逐末的事情吗?

    除非他们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收获。

    这个猜想在卫绮怀走出这座大殿后得到证实。

    大殿后又是一方偏殿,狐妖向两个长老模样的妖异汇报收获了两个俘虏,她身后紧随着她的同族,足有五十来号人,皆一言不发、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们。

    卫绮怀注意到他们有些人受了伤,走在队伍的最后。

    显而易见,他们碰了壁——就在方才,就在这禁地的机关上。

    她大概猜得出对方留下人质的原因了。

    面对一些残忍的机关,总是需要一两个替死鬼打头阵。

    消耗自己的力量不是明智的做法,但是消耗俘虏,就太方便不过了。

    再看那个魔族的男人,他似乎轻松许多,只牵引着几个仿若傀儡、无知无觉的侏儒,没什么同僚,也没什么下属,走得悠游自在。

    两方虽然是同盟,但是彼此之间连句话也不说,看上去似乎并不相熟啊。

    卫绮怀正这样想着,就见男人走到了她身边,低声笑道:“如何?卫姑娘,这缚灵索的滋味,好不好受?”

    “不好受又如何,毕竟是自己选择的,自食其果罢了。”卫绮怀亦回以微笑,“我倒想问一问,阁下的这些同伴也是自己选择的吗?

    我还以为,至少要志同道合才能被称为同伴——可是依我所见,阁下与这赤狐一族的关系,恐怕还没我与他们的深呢。”

    这话倒是真的,毕竟确确实实剖过赤狐的内丹,别的不说,深是绝对深。

    “卫姑娘,你这挑拨离间的手段真是拙劣啊。”男人似乎觉得她荒唐,装出一副宽容的样子,笑道,“我真不知道为何事到如今,你还能这样从容,莫非真是喜欢讨几个口头便宜?好罢,那便让你一下。”

    “你说得对,此刻敌众我寡,挑拨几句也逃不出包围圈,毫无意义。”卫绮怀感觉到周围的狐族向她投来了警觉的目光,但无人阻止,便继续道,“我只是很好奇啊,阁下与妖族合谋,谋的是什么?不死神木?”

    “明知故问,卫姑娘,你这不是听得很清楚吗?”

    “所以你们是在我们遇见萧元之前就得知了神木藏身的地点?”卫绮怀真诚发问,“那为何又要兵分两路?”

    这依然是很拙劣的挑拨。

    ——不过也确实值得好奇。

    虽说兵分两路,一路去调查神木,一路去跟踪,霍寻不失为一个保险的法子,但是这样分配依然有些微妙的不合适。

    妖族亦与魔族冲突已久,两方联手是偶尔的事,若真有什么困境需要兵分两路才能解决,那么为了信息交流的公平公开,怎么也该两方各派一人才对。

    即便这个男人是两族混血,亦不能免俗。

    更何况,派遣一人执行任务并不安全,若遇上强敌——譬如这次他偷袭不成反被崔瓒绑架,若不是因为跟随萧元的地图恰好来此,那岂不是把自己搭进去了还没法向同伴示警?

    这次卫绮怀的提问显然很有意义。

    因为她话音刚落,一寸冰凉的气息便如毒蛇吐信一般贴上了她的后颈,赫然是个威胁的信号。

    男人转头招呼道:“涂阳姑娘。”

    是那狐妖。

    卫绮怀背后传来她冷硬的声音:“你还想知道什么,我来回答,如何?”

    “那就多谢阁下解惑了。”打蛇随棍上,卫绮怀能屈能伸,说问就问,“敢问阁下,萧影当年屠杀萧家满门时,勾结的妖族便是你们吗。”

    这本来是个简单直白又毋庸置疑的问题,卫绮怀也只是把它当做了与这几个妖族对话的开场白。

    至于屠杀什么的,再难听的话在妖族耳里也是家常便饭。

    他们从不会在意修士的这些控诉。

    但是此刻涂阳困惑地拧起眉头——她甚至感到困惑。

    卫绮怀从她口中听到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你在胡说什么?”

    “我们为何要帮那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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