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七)

    吕锐来得太及时了。

    卫绮怀擦干净脸,问对方为什么来得这样及时的时候,得到的答案是她远远看见这边有火情,顺路就帮忙灭了。

    多么酣畅淋漓又不由分说的大雨啊。

    卫绮怀对这位公德感极强的吕师姐肃然起敬,却也注意到一个词——“顺路。”

    “此地偏僻,荒芜已久,吕道友为何会顺道路过?”

    吕锐言简意赅:“方才在不远处封印了几只魔。”

    有魔?

    卫绮怀想起那个可能引起小北姑娘沾染魔气的低阶魔族,忙问:“是何种魔物?”

    “几只‘影’而已——不过影首我尚未擒获。”谈及这种经常被用来做探子的影族,吕锐的表情也并不轻松,“不知道是谁将他们派出来的。”

    “耿州城有何值得他们打探呢……”

    *

    几人刚回到驿馆,卫绮怀就得知燕春梧已经帮她报上名了。

    不过一个时辰,她们便通过了审核,得到了参赛资格。

    次日,大赛正式开始。

    所有参赛者被要求合宿在耿州书局旗下的三栋小楼中,在两日内完成一部符合大赛主题的短篇作品。

    卫绮怀站在二楼上,看着楼下乌泱泱一群人,感到自己头都大了。

    这么多人……还找得到那位悬命书生吗?

    燕春梧抬起胳膊肘杵杵她,低声问:“卫姐姐,找到了么?”

    “没有。此地鱼龙混杂,气息乱得很,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一眼就瞧得出可能和我结过梁子的人?更别提他还是个修士,易容也不在话下。”

    “那你可要快点儿了。”燕春梧说,“咱们只有安排房间的时候和最后比赛评委评审之时才能见到全体参赛者呢。”

    “稍等,我在听。”

    卫绮怀神识探出,虚虚笼住所有人,不过一会儿人群中便有人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已经进了房间的崔瓒也跑出来,在她背后盯了她片刻,嘀咕道:“我就知道你另有图谋。”

    卫绮怀留意了一下楼下有所察觉的人的面孔,才来得及回她一个白眼,叫上燕春梧:“没什么能听的,春梧,走吧。”

    房间内,书局的侍者已经送过来本次比赛的考题。

    四人围着一张方桌坐下,看清了考题,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疑问:“‘情’?”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燕春梧:“好呀,言情小说,这不是我老本行嘛!”

    霍离忧托腮,难得露出一个很苦恼的表情:“可是情之一字太过宽泛,要从何写起呢?”

    崔瓒则冷哼一声:“俗套。前人早已写滥了的东西,也值得拿来做考题?”

    卫绮怀:“……没想到你们居然这么认真地讨论。”

    她有些尴尬:“离忧,你竟然也要写吗?我还以为你只是找个名头脱离你哥——”

    “当然啦。”霍离忧不明所以,“怎么着说我们也是一起来到了这里,我总不能当个甩手掌柜吧?”

    打算当个甩手掌柜的卫绮怀本人:“……”

    她咽下了要说出口的话,支支吾吾道:“不是,我只是觉着,写作这东西比较私人,虽然故事接龙也不是不行,但是咱们临时组成的队伍肯定没有那么大的默契——”

    燕春梧暗笑两声,才帮她解围:“好啦,卫姐姐,虽然大家都是新手,但咱们还是可以一起讨论一下创作方向的吧?”

    这一讨论就讨论了两个时辰。

    一无所获。

    原因无他,大家的爱情观……不太一样。

    燕春梧是最先开启话题的:“首先的问题是要给两位主角设置身份。大家怎么想?”

    卫绮怀回忆了一下看过的古早话本,毫无头绪:“常见的套路就是世家小姐和落魄书生?或者可怜小白花和贵公子?”

    崔瓒摇头,又是那句:“俗不可耐。”

    霍离忧也不赞同地提出异议:“为什么不能一开始便门当户对呢?这样的两个人要走到一起,该经历多少非议,又要受多少委屈啊。”

    卫绮怀想了想:“因为身份上有差距的容易体现‘真爱’感?你看,爱一个人可以不顾他的身份、阶级——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疾病还是健康,他们都永远相爱。是不是很感动?”

    崔瓒翻了个白眼:“同患难者未必能共富贵,反之亦是如此。”

    卫绮怀:“……你能不能不要说那些很现实的情节,我们写的是话本。”

    霍离忧犹疑片刻,小声嘀咕:“可是我怎么听说,卫姐姐你就是与崔长公子——”

    崔瓒:“她和我堂兄?”

    “关我甚事!”卫绮怀急急喊停,“算了,我们还是写门当户对的爱情吧!”

    可是说到这里,燕春梧也犹豫起来:“可是倘若少了身份上的矛盾,谁来当主角爱情的绊脚石呢。”

    卫绮怀幽幽道:“你可以给她加个系统。”

    燕春梧:“……”

    崔瓒:“什么系统?”

    “没什么,继续,先定下主角人设再说。”卫绮怀搪塞过去,“你们想要个什么样的男主角?”

    “这个我可太有经验了,”燕春梧来了精神,侃侃而谈,“按套路来,男主必然帅气多金用情专一神秘有趣——仔细说,就是有颜有钱,真挚深情,是个处男,最好有些神秘感,还要会玩点花样。该霸总的时候霸总,该奶狗的时候奶狗!”

    卫绮怀:“花样是什么?”

    崔瓒:“处男是什么?”

    霍离忧:“霸总是什么?奶狗又是什么?”

    对着她们求知若渴的真挚发问,燕春梧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低头呷一口茶:

    “没什么,也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大家要是不知道就算了。”

    “你不愧是这方面的老手。”卫绮怀没放过她,还很客观地给了个评价,“套路挺多,要不就先这么写?”

    说完这句,她转头就帮霍离忧解惑了——关于“霸总”和“奶狗”。

    崔瓒无法理解:“奶狗?竟然不是犬妖?”

    燕春梧捂脸难言:“……你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反正不能太男人。”

    霍离忧一时间接受了太多信息,迷迷糊糊道:“可是,这样的男子,听上去实在有些不切实际,究竟要何等女子才能与之相配呢?”

    “恕我直言,这听上去也不算多令人着迷的优点。”崔瓒轻飘飘地拆台,“女主角即便是一个寻常世家女子,也能与之相配了。”

    “可是,崔大小姐,不是所有女子天生就出身良好。”霍离忧提出意见,旋即思忖良久,想起了又一个问题,“况且,这话本写来也不是只给你我世家子来看的吧——巷口听书的女子,不都是寻常百姓吗?”

    “打住打住,”卫绮怀喊停,头痛道,“这不是又绕了回来,落入俗套了吗?”

    “落入俗套……”霍离忧耷拉了眉毛,却忍不住嘟囔,“俗套受人欢迎,必然有其原由啊。”

    崔瓒很不客气:“那只是没见过更好的——以修仙御剑为主题的话本,在两千年前也无人敢想,如今还不是随处可见?”

    霍离忧执意道:“可若不能让大多数的观者感同身受,又要如何得到她们的喜爱呢?”

    崔瓒对此感到莫名其妙:“为何偏要大多数人的喜爱?”

    “不是为了……”

    她这么问,霍离忧顿了顿,也有些疑惑:“夺魁?”

    崔瓒屈指敲敲桌面,将她唤回神,正色直言:“文章当为直抒胸臆而作,若只是为了夺魁,霍道友,你功利心太重。”

    “在比赛呢!功利心重一点儿怎么了!”卫绮怀实在无法忍受这句,在背后给她一肘,怒道,“你功利心也不遑多让!崔瓒!谁天天没事儿就跟人约架!”

    “两位姐姐先、先且慢!”眼见这两人又要动手,霍离忧反倒成了劝架的那个,忙转向燕春梧,“然后呢?燕道友,若是按套路讲,女主角该是如何的人?遇上男主角后,故事又该如何继续?”

    燕春梧随便在纸上写写画画,心不在焉道:“按套路的话,首先,女主出身平凡,却是个温柔可爱善良大方的小太阳,令男主一见倾心,或者是在相处中逐渐爱上了她的勇敢善良等等优点。接着男主主动出击,女主开始还因为两人身份悬殊或者性格不合而犹豫不决,后来共同经历危险,感受到了男主真挚的爱意,终于开窍,接受表白,喜结良缘。”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吐出一连串的剧情安排,霍离忧叹为观止,连忙在旁奋笔疾书,将这一切记录下来。

    卫绮怀无情补充:“当然,如果差距太大,不能同生的话,共死也可以。”

    霍离忧没管这句显然是添乱的话,只思索道:“一定要什么温柔善良可爱大方吗?我就不是这样,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招人喜欢的女子啊。”

    燕春梧:“案例仅供参考,以实物为准。”

    卫绮怀若有若无地瞥了崔瓒一眼,却得到了对方的怒目而视:“你瞧我作甚?难不成你看我招人喜欢?”

    卫绮怀:“?”

    卫绮怀:“哪能啊,我看你挺讨打的。”

    “那就对了。”崔瓒不以为耻,反道,“我顶天立地存在于世间,无须攀附别人,亦无须求人垂怜。既然如此,又何必非得招人喜欢?那人的喜欢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吗?”

    “我也觉着。”霍离忧道,“总有些女子并非如此,这世上有的是胆怯、懦弱、薄情、善变、头脑愚笨或是城府深沉的女子。倘若是这样的女子做女主角,燕道友,故事又要如何开始?”

    卫绮怀幽幽道:“可以不开始嘛,崔大小姐方才也说了,喜欢又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东西。”

    “哎呀,跑题了朋友们!”燕春梧被她们一言一语吵得脑袋嗡嗡作响,恍然回神,才想起来重点,“关键在于‘情’,这个故事的主题是情!重点不在于女主角是个怎样的人啊!她可以卑微可以傲慢,可以高高在上,也可以心狠手辣,这都无关紧要。重点是让读者感同身受的爱——而不是因何被爱。她并非是因为优秀、善良或者美貌才能被爱。”

    她说:“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只是要让她被爱,而不是要规定她必须成为什么样的人才值得被爱。爱又不是当铺,不需要物有所值,更不需要明码标价。”

    “……”

    众人沉默。

    燕春梧迟疑:“怎么了?我说得太哲学了?还是太前卫了?哪里奇怪吗。”

    “我觉着有些牵强附会。”崔瓒沉吟半晌,终是开口反驳了她,“如果爱是毫无条件的,那么该是何等廉价?他会这样爱你,未必不能这样爱其他任何人。”

    “可是故事要的就是戏剧感……不是常有人说吗,遇见真爱就像遇见鬼,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燕春梧挠了挠下巴,讪笑道,“若真是谁人都唾手可得的东西,也不必写成传说了,对不对?”

    崔瓒一本正经:“那不一样。我还是见过鬼的,鬼修虽少,却也并非绝无仅有,并不算是虚无缥缈之物。”

    燕春梧:“……”

    燕春梧:“我就是举个例子。”

    “既然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崔瓒问,“又为何希望观者感同身受?”

    “有那种对爱、财富、知识、理想和自由的追求,”燕春梧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了起来,连声音都有些底气不足,“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啊。”

    崔瓒拧着眉头,说不上是有意较真还是由衷困惑:“但是,你口中的爱,究其本根,又是何物?”

    “呃。”燕春梧苦大仇深地叹气,没想到她竟然还会问这个问题,“崔道友,你这个问题就更哲学了。”

    霍离忧若有所思地开口:“都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如此看来,由爱生忧,由爱生怖,爱乱人道心,好像不算什么好东西。”

    卫绮怀挑了挑眉:“你要是说到道心,我可就有话要讲了。”

    “……”

    燕春梧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们之间七拐八拐的话题,正要力挽狂澜,可是还没开口就听崔瓒又道:“相比谈论爱这种虚无缥缈之事,我更想问——我们方才分明说过,既然这个主角不需要讨人喜欢,为何现在还要拘泥于这样的情爱?”

    霍离忧点点头:“确实,于我等修士而言,情为身之所累,本就不该过多吹捧。”

    燕春梧据理力争:“又不是所有人都是修士,七情六欲本就是人之常情,说不定寻常百姓反倒对此喜闻乐见呢?”

    霍离忧被她说动,又点点头:“燕道友说得不错,毕竟是写给大家看的……”

    崔瓒则道:“七情六欲是人之常情不假,可我看,无人不想长命百岁,若我们写的是修士修行之间的轶事,未必不能引人入胜。更何况,考官里亦有修士。”

    霍离忧再次动摇起来:“说的也是……”

    燕春梧转头盯着她,警告道:“霍道友——”

    霍离忧立刻补充道:“修士之间亦有道侣,我觉得两厢兼顾也未尝不可。”

    卫绮怀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们:“等等啊,朋友们,我们一直在说情情爱爱,是不是路走窄了?情之一字何其宽泛,难道就没人想过亲情友情吗?”

    四人僵持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各写各的。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虽然这完全背离她们一开始只想要凑热闹的初心了。

    一日时光如流水,燕春梧不知不觉就耗过了大半比赛时间,仔细一看纸上,却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而再抬头一看同伴,竟然都已经写完了几页纸。

    崔瓒竟然是写得最快的那个。

    “你倒是文思泉涌。”卫绮怀放下笔,感叹了一句。

    崔瓒瞥她一眼,瞥见她案上洋洋洒洒的文字:“你也不差。”

    不过一刻,霍离忧也跟着写完了,探过头来:“两位姐姐写得如何?”

    “非常满意。”崔瓒正襟危坐,等待喝彩,“我字数比她多。”

    “……我的还好。”没管她随时上来的胜负欲,卫绮怀转头问霍离忧,“离忧你写得如何?”

    “我并无天赋,又想不到别的。”霍离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写了自己的故事。”

    卫绮怀恍然。

    原来是那一波三折的感情故事啊。

    “咦,自己的故事?”燕春梧起了几分好奇心,“不介意别人看吗?”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还有何值得遮掩的。”霍离忧大大方方地摊开给她瞧,“燕道友看就是。”

    “那这么说,我的也是自己的故事。”卫绮怀也递过去自己的草稿,“你也能看。”

    崔瓒顺便在其上叠了自己的:“先看我的。”

    燕春梧颇有压力,擦擦汗读了下去。

    ……不太妙。

    崔瓒写的是除妖笔记。

    霍离忧写的是暗恋日记。

    卫绮怀写的是我和我妈——初中生水平的那种命题作文。

    没有技巧,全凭感情。

    燕春梧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她低下头,发奋图强,下定决心要在剩下半天的比赛时间内写出一个短篇。

    *

    晚膳时间到,崔瓒和霍离忧去吃饭了,独留卫绮怀在旁看她抓着头发愁眉苦脸而不得解,想起前不久阿离的脱发危机,终于禁不住劝她:“实在写不出的话,拿我们的参赛也可以。”

    燕春梧瞅了瞅她,没说话。

    卫绮怀:“……有那么糟糕吗?文笔不说,起承转合总归是有的吧?”

    “不是,卫姐姐,听了你们说的话,我也想写个属于我的故事。”燕春梧苦着脸道,“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我写了这么多年小说,我好像没有自己的故事。”

    “崔瓒她们也只是随口说说,文章为直抒胸臆而作,你的胸臆又何必非要拘泥于我们先前说的话呢?”卫绮怀宽慰道,“更何况又不是第一人称的才叫做自己的故事。你不是创造了谢道友吗?我们存在的这个世界都是你的故事呢。”

    “可就是如此,我才发现……我创作的故事,我并不了解她。”燕春梧回忆起自己方才苦思冥想之际撞入脑海中的那个身影,更加沮丧了,“你说我创造了凌屿,可是我并不了解她。”

    “卫姐姐,我有时候会想,她的理想是什么?”

    卫绮怀有些沉默:“……你是作者,你竟然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燕春梧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近乎茫然地追问着,“她的理想是什么?她有信仰吗?她有除了身世之外的执念吗?她的爱好是什么?她有什么癖好吗?她有什么不为他人动摇的、真正的亲情和友谊吗?我总是忍不住要想这些——我是她的作者,她是我投射了我的诸多情感和笔墨的女主角,可我却对她一无所知。”

    “……”卫绮怀无言半晌,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最后一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你现在就是她的朋友——你往后还有数不清的时间去了解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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