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六)

    报上名后,崔瓒还是没能如愿。

    因为报名之时,耿州书局的伙计认出她和崔晏了,片刻思忖后,人家还很委婉地向崔晏请示道,这位大小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得知她只是一时争强好胜,伙计脸上汗流如瀑,却也没有就此松懈,而是转头上了楼,与自家老板商量了。

    于是一刻钟过去后,戏说大赛的报名条件中临时增加了一条。

    “报名者须携带个人作品才能参与初赛。”卫绮怀伏案叹气,抓着毛笔犯难,“门槛还挺高的。”

    燕春梧无奈:“能不高吗?卫姐姐,这个比赛是写个故事,又不是会写字的就能来,当然要筛选了。本来人家就是要你在这三天之内写出个话本子的——现在这个添的参赛条件不过是为了证明你的能力呀。”

    卫绮怀瞪她一眼:“你看我像有能力的样子吗。”

    谢凌屿平静地安慰她:“卫道友,不要妄自菲薄。”

    霍离忧则闭着眼睛说实话:“谢道友,卫姐姐这也不算是妄自菲薄,毕竟话本是靠写出来的,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功。比方我,我就算是看过再多的志怪杂谈,你要我突然下笔,我也写不出来啊。”

    燕春梧摸着良心讲:“不过这比赛还挺公平的,没给赞助商的大小姐放水,甚至还增加限制了——不过也不算限制,参加的谁手里没准备个底稿啊。”

    卫绮怀气不过,又瞪旁边挑灯苦读的崔瓒一眼。

    崔瓒不耻下问:“何为赞助商?何为放水?”

    “……”卫绮怀梗着脖子没理她,向燕春梧控诉道:“你来之前没告诉我,还要准备底稿啊!”

    燕春梧:“……”

    燕春梧:“卫姐姐,你本来也没打算认真参赛啊!咱们不是说随便报个名,找到那悬命书生就行了?”

    ……不好意思认真了。

    忽然,房间内响起敲门声。

    卫绮怀手指一松,打开门外禁制。

    秦绍衣推门进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五个人诡异而整齐的动作。

    她顿了顿,脸上一贯的礼貌微笑霎时凝固:“诸位……都在?”

    “你也有事?”卫绮怀没什么心思应付她了,只好道,“委屈秦四小姐先站会儿了,我这的人已经快比桌椅多了。当然你要是自带桌椅板凳,那就自便。”

    秦绍衣还真带了一把圈椅,迤迤然搬到她们近处,坐下了。

    她扫了一通众人几案上的话本,很快就猜出了她们的目的:“诸位是要参加此届的戏说大比?”

    “只有我、春梧、和崔瓒。”卫绮怀说,“不过能不能参加还说不定呢——参赛者需要携带自己过往作品。”

    秦绍衣难得出现了几分货真价实的好奇:“为何想要参加?无论是卫姐姐你,还是崔大小姐,都并无此等经验罢?”

    卫绮怀哼哼:“你就当我是想去决赛上见见世面吧。”

    “方才你说,参赛规矩是参赛者需要携带自己过往作品。”这句话在秦绍衣嘴里转了个弯儿,找了个漏洞,“又未说是独立完成的作品,卫姐姐若是与人合作,借个名头,未尝不能入选。”

    听见这句,崔瓒抬眼,与卫绮怀面面相觑。

    卫绮怀:“……她好像,还挺聪明的?”

    崔瓒点了点头:“比你我聪明。”

    卫绮怀:“。”

    “此法可行!有那悬命书生的三人组珠玉在前,这法子应当行得通!那卫姐姐你就同我一起参赛吧?”燕春梧自觉找到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办法,想到孤零零的崔瓒,又主动伸出橄榄枝,“崔道友也一起?”

    崔瓒不假思索道:“好。”

    好什么好,这已经从对手变成队友了!

    崔瓒,你的初心呢!

    卫绮怀急忙在传音里拦燕春梧:“慢着,你怎么又要拉她了?”

    “给你们两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啊。”燕春梧的宽容总是来得很不合时宜,偏偏她又颇具慧眼,“而且,崔瓒也不是全无优点吧?卫姐姐,你瞧瞧她方才写了多少字,我第一次写小说可没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写出这么多东西,这人倒也算干一行爱一行,不如就让她试一试?”

    卫绮怀瞠目结舌:“你先前还说她有毛病的,怎么现在又变了?再说,合作是要有默契的,就算我参赛只是借了个你的名头,那也要看看——”

    这厢她们两个在传音里争辩,那厢的霍离忧突然困惑道:

    “可行是可行,只不过这……这算钻空子吗?若是谁都拉帮结伙地报名参赛,以量取胜,那不就出乱子了?”

    秦绍衣道:“自然不会,结伴参赛者会限制在四人以内。”

    “我记得为了避免徇私舞弊,凡是参赛之人,都要住进限定的格子间中,是不是?”一听到这里还有个空子可钻,霍离忧双眼一亮,立刻想到了在她哥监视下脱身的好办法,忙转头道,“燕道友,你们这个队伍,加我一个可好?放心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燕春梧素来心软,当即就迷迷糊糊地答应了。

    卫绮怀见劝不动,也别无他法,只好掐断传音,转向秦绍衣:“这个规矩不错,只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正是方才我定下的。”

    卫绮怀:“?”

    秦绍衣不紧不慢道:“卫姐姐,此地尚在西陆境内,耿州书局的话事人自然也与我家有几分关系。”

    卫绮怀愣了:“你也是此次大赛的评委?”

    “不,我平日里不看话本。评选之职自然还是交给家兄了。”

    卫绮怀无话可说。

    ……五个评委她认识两个,这也太挑战她的道德底线了。

    “卫姐姐可不要多想。”秦绍衣似是看出她的顾虑,笑吟吟提醒道,“所有参赛的话本,都要经过誊抄,才会送到评委手中。”

    “我才没有打什么坏心思。”卫绮怀道,“不过你过来又是因为什么?单单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

    “这倒不是。”秦绍衣道,“我方才似是瞧见夏家小姐了,只是她走得太快,我没看清,才想来你这儿确认一下。”

    “她没有回来……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也到了与她会合的时候了。”卫绮怀起身,“帮我指个路?”

    *

    秦绍衣见到夏灵嫣人影的地方是城中一处香坊背靠的暗巷。

    穿过那条暗巷,沿途杂草丛生,卫绮怀发现这条路的终点只通向城外一座尚未建成、却中途废弃的旧庙。

    月上中天,她一迈进门槛,就听见檐上瓦片簌簌,似乎有什么东西响动。

    约莫是老鼠,但更可能是……

    卫绮怀手中一翻,翻出一张符咒。

    “大小姐手下留情!”

    黑暗之中,夏灵嫣一跃而下,落在她面前。

    “夏道友,原来你已经到了耿州城。”卫绮怀停手,燃起一张明火符,正视着神色紧张的对方,“何不与我会合?”

    “惭愧。”夏灵嫣见事情瞒不过,只好叹了口气,“我还未来得及告知大小姐,却在与那狐妖交手之际,一不留神,使得弟弟被她擒走了。”

    “夏珏被那狐妖擒走了?这是何时发生的?”卫绮怀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你又为何在此?”

    “是昨夜发生的。”夏灵嫣无可奈何道,“那狐妖约我今夜在此会面,虽不知她有何盘算,可我也只能将计就计了。”

    卫绮怀打量着庙内破败的一切,也不明白这狐妖的诡计,拉回视线,又道:“不过,此处阵法分明有几分邪性,道友为何制止我?”

    夏灵嫣脸上突然多了几分尴尬之色,欲言又止:“此处阵法是……”

    一个声音幽幽在门外响起:“是我布下的,长姐。”

    卫绮怀回头。

    卫昭站在庙门外,身上还是那件花团锦簇的红衣,月光下的缠枝牡丹异常刺眼,衬得他身形单薄、肤白胜雪,那双水晶珠似的眼睛更是一错不错地望向她。

    此情此景,很难不让人想起话本戏文里描绘的艳鬼。

    “邪修之法,不可长久。”虽然知道卫昭作为一个傀儡师,本就修炼得不怎么正,卫绮怀过去也早已习惯,但今日难得触及他的手段,她还是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教训两句,又转向夏灵嫣,“夏道友?你请他来的?”

    夏灵嫣支支吾吾,有些惶急:“是,但是……”

    “你不要紧张,我又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卫绮怀发觉她的性子软绵绵的,太容易受惊,只好安慰,“既然——”

    她这样说着,卫昭大步跨进门,步履飞快,不满之色显而易见,卫绮怀一瞥便知他又要作妖了。

    果然,卫昭走近,第一句便道:“长姐何不问我?”

    “你来都来了,还要我问什么?”卫绮怀睨他,“你若能早告诉我,也不会背着我前来了。”

    卫昭被这么一噎,正要发作,夏灵嫣却很有分寸,主动替他解释道:“大小姐,二公子此次前来,其实是因着那狐妖狮子大开口,要我今夜拿人来赎人,而她要的那个人,便是那个以她同族妖丹来制簪之人——二公子也是为了您着想,才背着您前来赴约。”

    “他倒是会给我省心。”卫绮怀笑着摇头,“可惜我觉着,我既有本事取了她同族的性命,那她对我而言,应当也不足为惧。何必要勉强自己将计就计呢?”

    “好一句不足为惧!”

    她话犹未落,不知道哪里袭来一句冷喝,空荡荡破庙中风声乍起,窗槛忽破,卫绮怀手中的明火符也猛地燃灭,庙中徒留一地月光流泻。

    就在这白惨惨的月影之间,就在这四分五裂的木茬儿之中,霎时又响起一声尖叫:

    “啊——”

    是夏珏!

    夏灵嫣循声望去,只见庙中破窗下,不知何时被投进一个五花大绑的粽子,她正要去解救,脚跟未动,却听一声厉响,黑暗之中寒光再现。

    一道妖气破空而来,在夜色中凝成一把三尺长剑——

    再一转眼,剑风相接。

    磅礴剑气将供台上的香炉尽数掀翻,香灰扬起,如云如雾。

    ——卫绮怀已经与她交上了手。

    这狐妖的本事不算小,手中灵光闪烁,以掌换剑,那妖气便打蛇随棍上,顷刻间连卫绮怀发丝上也攀上一缕冰霜。

    卫绮怀顾忌身后有人,也提掌而上,以掌还掌,格挡住这冰法,见对方身形一晃拉开距离,索性紧追不舍,左手挽剑又送去一记横斩。

    这一斩出奇地落了空。

    “蠢货。”那狐妖在暗处冷笑,“我在这里。”

    “我知道你在那里。”卫绮怀说,“可我斩的又不是你。”

    窗下,夏珏身上的缚灵索簌簌而落。

    他踉跄两步,挣扎地站起来,看见卫绮怀和自家姐姐都在,登时泪盈于睫,倦鸟投林地奔过来。

    他面前五步处就是卫绮怀。

    黑暗中妖气四溢,白茫茫寒影如鬼魅一般,冲天而起,向她逼近。

    卫绮怀大声道:“夏珏,后退!”

    夏珏却扑了过来:“卫姐姐,当心!”

    看这架势,竟是要帮她挡下这一击!

    这死心眼的家伙!

    卫绮怀心中暗骂一句,大步上前,手腕一翻,灵光飞舞,瞬息之间变化万千,最后在她身前展开一张蝉翼似的青色罗网。

    可她还没来得及用这网将他罩在其中,便听夏珏惊叫一声。

    夏灵嫣失声道:“他、他又被拖了回去!”

    “是。”那狐妖拍了拍手,不吝夸赞,“你眼力很不错嘛。”

    卫绮怀拧拧眉头,收回罗网,抬手一召,唤起剑势。

    金光如龙呼啸而出,障路冰法被一击而溃。

    隐匿在黑暗之中的狐妖闷哼一声,却并未退步,只是站在原地,不紧不慢地哼起了歌。

    这歌声缥缈幽远,曲调诙谐,像是异族的小调。

    小调和着风声,落在破旧的空庙中,若隐若现,竟异乎寻常得诡异。

    随着她的歌声,地上忽而灵光流转,仿佛有什么异色符文暗暗流动,随即催出层层叠叠的妖花,顺着众人的腿迅速攀缘而上,眨眼间就缠上了所有人。

    花香袭人,登时令人眼花缭乱。

    “大家小心。”卫绮怀劈手震开缠上自己的花藤,剑锋撼地,灵光一转,将地上寸寸妖花绞为齑粉,“这花香恐怕有毒。”

    卫昭此时正放出几根傀儡丝撕扯下全身的花藤,刚听她说完,便被爆出的香雾猝不及防地扑了满脸,不由冷笑出声:“看不出来,这妖竟然先于我布下了阵法,还真是有几分本事。”

    “哈哈,自然是为了对付你们。”狐妖听见这句,口中小调一顿,得意扬扬,“如何?是不是感到很荣幸?”

    就是现在!

    正在她闭口的瞬间,四周生长着的妖花一断,卫绮怀手中一剑飞出,剑光惊天,狂风如扇,霎时间掀开半边屋顶,将那狐妖从这阵法之中扫了出去。

    “……”

    狐妖在空中翻了两圈,终于落地,遥遥瞪着她,偏头“呸”地一声,吐出一口血。

    花障渐消,卫绮怀急追出去,纵剑而上,直指那狐妖。

    她终于看清了这狐妖的真容。

    这狐妖天赋极高,动手利落,却沉不住气,还偶尔轻敌,卫绮怀仔细观她样貌,发现她瞳仁深赭,发梢如火,大概是赤狐一族年轻一代的好苗子。

    卫绮怀道:“交出我的朋友,我不会伤你。”

    “哼。就是因为这个没用的东西你才束手束脚?”那狐妖非但不屈,反而笑得越发放肆,“早知道我就该杀了他了。”

    “不过嘛,带着他确实束手束脚的。”说罢,她竟反手将夏珏丢到了远处,像是丢掉一个没用的包袱,转而向卫绮怀道,“不如你我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也好让我见见你的真本事!”

    这种不折不扣的战斗疯子……

    卫绮怀目瞪口呆,真心怀疑这家伙应该和崔瓒颇有共同语言。

    给夏灵嫣递了个眼神去救人,她稍微放下心来,随即却见这狐妖又逆势而上,唇边勾起一个冷笑:“你分神了!”

    妖异生来就亲近自然,更别提狐族尤其擅长蛊惑,在她的攻势下,疯长的花藤如同蛰伏的巨蟒,如影随形地缠了上来,香气之中的幻术愈发引人目眩。

    卫绮怀忍了忍,在看见十二个她妈后终于没忍住,笑了。

    “长姐。”卫昭的声音从她身后远远传来,语气听着很是古怪,“你在看谁?你看见什么了?”

    他话音刚落,夏灵嫣也突然出声:“大小姐!当心!”

    卫绮怀回神,收敛了表情,提剑将袭来的狐妖格挡于身前:“你是先前那个丹水城的采花贼?你究竟要做什么,找我来报你同族的仇?”

    狐妖化拳为掌,裹挟着冰寒之气向她劈来:“不打自招了?你果然是那个簪子的主人。”

    卫绮怀闪身后撤:“素闻妖族亲情淡薄,想不到我今日还能遇上一个重情义的。”

    狐妖却道:“想引我分神?没那么容易!”

    卫绮怀不再恋战,抓住攀上自己手腕的两根花藤,指尖送过去一簇火焰,顺着那花藤向下烧去。

    卫昭的傀儡丝也将那些花藤牵制住,远远看上去,像是在破败的庙前扎了一群奇形怪状的草人。

    卫绮怀毫不犹豫地将其付之一炬。

    狐妖轻蔑道:“你以为它们烧得完?”

    “它们确实是烧不完。”卫绮怀望她一眼,道,“但你的尾巴,总归是可以烧完的。”

    拜托,你这种一用全力就会化形失效的年轻妖修,还是先练练基本功吧!

    狐妖尖叫一声,周身火势愈烧愈旺,花香也愈发浓烈,于是卫绮怀眼中再次出现了层层叠叠的人影,仔细一看,是那些草人在熊熊火光中面目狰狞地扭曲着,惨叫声此起彼伏。

    草木烧焦的气息顷刻铭入肺腑,让她想起经历过的一次次火海。

    这么大的火,该怎么迅速扑灭才好……

    除非天降大雨。

    于是,天降大雨。

    冷雨如注,顷刻间把她们浇成了落汤鸡。

    卫绮怀:“……”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卫绮怀:“哪位?多谢了。”

    “不必客气。”兴云布雨的人翩然落了下来,站在破庙被掀翻一半的屋檐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人,披着一袭白惨惨的冷月光,却比谁都像正人君子,“卫道友,我来晚了,你还好吗?”

    真是令人沉默的问题啊。

    “……如果你是说我被淋的话,”卫绮怀说,“那不太好。”

    来人尴尬地停了手中的行雨术:“对不住……那、那妖呢?”

    卫绮怀取了缚灵索,将狐妖缚住后,递给她:“那你真是太及时了,吕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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