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四)

    阿离家的门闩断了。

    可是气势汹汹的孩子们却没有趁虚而入,只是站在高高的门槛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不是我干的!”

    “也不是我干的!”

    “一定是你!你方才推我了!”

    “不是我,明明是你自己撞上去的!”

    小北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看着这帮色厉内荏还互相推诿的小家伙,真是要被他们气笑了:“你们真是……”

    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几个大孩子瞧她神色,瘪瘪嘴,囫囵着小声说些什么,然而还没让小北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他们的神色就骤然一变,比小北的更糟糕了。

    不远处来了人,隔着十几步便扬声叫道:

    “老二!你又带着这帮小东西干什么来了?!”

    “这是你们阿离姐家!你们聚在门口闹腾什么?!”

    一群大人急匆匆地赶来了,有的手中还操着擀面杖、竹扫帚,不知道是本来就在做活,还是特意拿上了趁手的家伙。

    总之,看上去,这群小鬼头是在劫难逃了。

    趁着他们教训孩子的功夫,小北向后望去,看见人群后面、溜溜达达的卫绮怀和秦绍衣两人,登时喜上眉梢。

    大人们按着自家小孩跟小北好声好气地道了歉,协定好了赔偿,连声保证会严加管教后,这便带着孩子们走了。

    好不容易结束闹剧,小北抚平自己因为情绪太过激烈而起伏不定的胸口,缓缓喘匀一口气,才迎向卫秦两人:“是仙师找来大家的?”

    卫绮怀点点头。

    “真是多谢两位仙师了。”小北深深一揖,有些腼腆、又有些难为情地小声道,“亏我还以为,两位仙师这般的人,不会插手人间俗事……”

    秦绍衣道:“你这不是说了么,我们都是人。”

    小北失笑:“实在是没想到,两位会用这样的法子帮我解围。”

    卫绮怀也笑了:“小孩子闹事,不告诉家长还能怎么办?”

    秦绍衣递了个目光指向不远处的大门,问:“不进去看看吗?”

    小北摇摇头:“阿离不喜热闹,应当在休息,我还是不要打搅她了——啊,对了,我得去找五嫂,替阿离修修这个门。”

    小北谢过她们,就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秦绍衣一笑,不知道是笑小北迟钝,还是在叹她迟钝:“就算是在休息,方才他们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她也早该被吵醒了。”

    卫绮怀走到断裂的门闩前,轻轻一触,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适才还有人前仆后继抢夺着的门板此刻就孤零零地摇晃着,一棵半枯的老槐树出现在她们空荡荡的视野中。

    院中景象一览无遗,除了这一棵槐树,还坐落着一间上了岁数的老屋。除此之外,便再无别的了。

    卫绮怀长驱直入,在昏暗的环境中点起一张明火符,险些撞上门后的蜘蛛网。

    秦绍衣召出剑来,斩落那串蛛网。

    “你倒是不拘小节。”没想到她的灵剑要屈尊用在这种时刻,卫绮怀本想打趣她一句,可看清四周后,却只能轻轻叹了口气,“孩子们说阿离是可怕的妖怪,说她的家是妖魔的洞府。”

    可是这间洞府中没有囤积的财宝。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家徒四壁,委实可怜得很。”

    卫绮怀后知后觉地想起同样拮据的小北。

    “什么都没有,包括人声。”秦绍衣毫不在意地屈指敲了敲积灰已久的木桌,得出一个不重要的结论,“朽了几十年了。”

    “这里本就没有人住。说是妖怪的洞府也不为过。”阿离冷淡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们身后,回荡在空屋之中,更衬得这屋中幽寒深邃,阴森骇人,“倒是两位仙师,昨夜早已经看出我的破绽了吧。”

    卫绮怀抬头,空无一物。

    卫绮怀低头,低矮的门槛上,那只黑猫抬起脑袋,对上了她的眼睛。

    “毕竟你只是个尚未完全化形的猫妖而已。”卫绮怀说,“妖气外泄,毫无遮掩之意,想让人不发现也难啊。”

    阿离问:“为何没有揭穿我?”

    秦绍衣却反问道:“揭穿你,于我们而言,有何好处?”

    “……你们是好人。”

    黑猫用那双晶莹翠绿的眼睛注视着她们,半晌才如是说道。

    卫绮怀冷哼:“能轻易做下这个定论,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人。”

    黑猫似乎不太习惯这个姿态跟人说话,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她们面前的老桌子上,在老木桌不堪负荷的吱呀声中,它抬腿,从容自若地挠了挠自己。

    又飘下两团毛。

    哦,妖族的换毛期原来也会影响到化形啊。

    卫绮怀恍然大悟。

    未待她询问它要做什么,黑猫便对她们闷闷地喵了一声,情绪之复杂,让卫绮怀分不清楚它是在叹息还是在发牢骚,但她不得不提醒一句:

    “这桌子落满尘灰,你等会儿若是还想踩在小北姑娘的肩膀上,还是小心些吧。”

    说罢,她又补充道,“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小北姑娘亲近了,粘在衣裳上的猫毛很难清理的。她那身衣裳,快要洗皱了。”

    黑猫将要说出口的话在此刻又尽数化为一声:“……喵。”

    秦绍衣:“你已化形,可以说话。”

    “……”黑猫翻了个白眼,“我万一说出来,激怒了你们两位神仙,那可如何是好。”

    嘿,瞧瞧猫还会翻白眼呢——

    卫绮怀内心的惊喜戛然而止,她琢磨过来了:“你背后骂我呢?”

    回答她的又是一声“喵”。

    卫绮怀看得手痒,很想摸一摸它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叫它领会领会什么是人心险恶,也好盘问一下村里丢东西的事情,却忽然听见匆匆的足音——有人进来了。

    小北是来换门闩的,可她只迈进来一步,便能看得见这一览无遗的院中景象。

    包括这两人一猫。

    毕竟卫绮怀方才没来得及关门。

    她的眼睛渐渐睁大,有些发愣,但她还没说些什么,卫绮怀便已经拉着秦绍衣出来了,顺便合上了门。

    卫绮怀手里拎着猫,解释道:“我们也不是故意打搅的,是小黑一不小心遛了进去。”

    黑猫幽幽地喵了一声,很是配合。

    小北面色尴尬地从她手中接过猫,讪讪道:“阿离没有说什么吧?”

    阿离能说什么,阿离除了喵还能说什么。

    卫绮怀微笑道:“没有,你放心,我们动作很轻的,没有吵醒阿离。”

    小北愣了一下,又是郑重道谢。

    卫绮怀顺水推舟地说她们要告辞了,小北又坚持说要送她们一程。

    村子距离她们的车队并不算远,但也需要多走几步。

    路上卫绮怀观察了小北神色一次又一次,终于忍不住对秦绍衣悄悄传音:“小北姑娘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秦绍衣笑容可掬,回答却近乎冷酷无情:“如若小北姑娘没有眼疾,又神智清醒的话,我想她应当是能够发现那屋子是住不了人的。”

    在小北的视角里,不管怎么说,“阿离”都不是人。

    卫绮怀深感不解:“那她为何还如此淡定?她又不是我们,见惯了山精野怪——”

    “卫姐姐,她们是亲,我们是疏,亲疏有别。”秦绍衣慢条斯理地提醒道,“更何况,你当真以为,她是从未发现过吗。”

    孩子们闹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如果每一次都拍门拍得震天响,而门内又没人回应的话,小北真的全然不会怀疑吗?

    更何况,她们还是邻居,而小黑和阿离却从未同时出现。

    卫绮怀:“……好罢。”

    就在此刻,落后她半步的小北脚下一停,骤然转身,深揖至地:

    “两位仙师,实在是对不住。”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卫绮怀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扶好:“小北姑娘,何须如此大礼。”

    “是我自欺欺人在先。”小北低着头,眼中升起了雾气,却强忍着哽咽,“仙师早已心知肚明,却还是同我演戏,真是……”

    卫绮怀:“你知道她是妖?何时发现的?”

    “虽说此前确实心有怀疑,毕竟阿离实在太了解我了……但我一直不敢多想。”小北叹道,“不过经过方才那么一闹,我若是还能一无所知,那就是傻子了。”

    听到她亲口承认,黑猫不自觉地炸起了毛,轻着步子落到她脚边,急促不安地来回转圈,却低落地垂着脑袋,似乎在下意识等待发落。

    “我知道它是妖。”小北蹲下,将它一把揽进怀里,对上那双情绪复杂的碧绿眼珠,惨然一笑,泣不成声,“可是,管它是妖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它都是我从小到大的……唯一一个伙伴了。”

    她说罢,也沉默地低着头,像是同样在等待发落。

    黑猫呆愣地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喉咙里滚动着嘶哑的回应,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它喃喃道:“对不起,小北。”

    小北却说:“是我对不住你,阿离。”

    “是我偷了乡亲们的东西,是我给你带来了这些麻烦,让你受人非议。”黑猫反复地道歉,明明是妖,却好像在此刻无师自通了世间人情,“……对不起,小北,对不起。”

    “是我的错。”闻言小北搂得更紧了,将自己湿润的脸深埋在它颈边,一时间情难自抑,闷声道,“我明知你以往夜里都带我去镇上为我治病,却一直装聋作哑,不敢去想你的钱究竟是哪里来的。”

    “如若我能给你更好的日子、如若我能托生在一个富贵人家、如若我并非这副身子骨,你便不会如此辛苦了……”

    “咳。”眼见着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正好省了力气追问,卫绮怀便清了清嗓子,狠狠心打断了她们,“小北姑娘,我们虽是修士,却也没有见着一个妖就抓一个的规矩。你大可宽心。”

    小北脸上泪痕未干,听见这番话还有些怔忪,不知该说什么,直到黑猫拂去她腮边的泪珠,她才惊觉自己的失态,胡乱抹掉脸上的痕迹,再匆忙起身,又要道谢。

    秦绍衣抬手架住了她,笑道:“小北姑娘,女儿膝下有黄金,虽说你这不算实打实的拜,不过受多了这等大礼,可是会折我们的寿的。”

    她这副表情配着这句话,相当有效地唬住了小北。

    趁着小北手足无措的空当,卫绮怀做了个简单的总结:“所以村子里丢东西的事是阿离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小北姑娘你买药?包括村里猫狗经常半夜失踪的事儿,也是因为同族相吸?”

    说到这个,阿离无可奈何地抬起腿挠了挠下巴:“什么同族相吸?它们就是喜欢追着我跑而已,偏巧我又只能在夜里化形。”

    你灵气多自然是追着你跑了。

    “那就是同族相吸。看来你们村子风水不错,是个猫猫狗狗都能染上点儿灵气。”卫绮怀点头,“既然如此,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吧。只是阿离,你是只猫妖,力气也不小,分明能做正经的行当,此后若是修炼出完整的人形,可必须去赚钱还给乡亲——尤其是刘四娘她家那个平安符,是玉的,你若是典当出去了,可要早日赎回来。”

    “那是自然……”黑猫本来正在乖乖附和她,可是听见卫绮怀话说到一半,它忽然耳朵一动,睁开眼瞧她,一脸莫名其妙,“等等,什么平安符?我没有拿那个平安符。”

    卫绮怀:“不是你?”

    “玉,你这不是说了吗,那是玉的啊。”阿离恼怒道,仿佛对方的质疑是相当瞧不起她的道德水准,“那么容易碎的东西,我拿了做什么?闹出乱子不说,村子里能用上玉的人有几个啊,乡亲们一年到头能买上几块玉?我再怎么图财也不该拿这么贵重的东西吧?”

    不是猫拿的?

    这下轮到卫绮怀发愣了。

    秦绍衣轻声道:“藏木于林,兴许是有偷儿在这些盗窃案中浑水摸鱼也说不定。”

    “那就不归我们管了。”卫绮怀抽抽嘴角,“不过我还真没想到,这小妖竟然还有几分素质,挺好,不算无药可救。”

    “这位仙师,”黑猫终于忍无可忍,再次炸毛,“你一定要当着我的面骂我吗?”

    她们吵得正欢,在旁的小北却一言不发。

    秦绍衣留意到她的低落,随口问道:“小北姑娘,你还有心事未了?”

    “两位仙师,实不相瞒。”小北此举仿佛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开口却依旧涩然,“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带走阿离。”

    黑猫瞪圆了眼睛,连人言都来不及说了,只惊叫一声,飞快跳到她肩上,大有死守到底的架势。

    卫绮怀怕这过于凄厉的猫叫引来外人,忙安抚道:“小北姑娘,我看你们感情很好,阿离又并非凶兽,便是化妖,也绝非凶邪,何必要将它送人?”

    黑猫也匆匆地蹭了蹭小北的脖颈,收敛起一身竖直的乱毛,有意讨好道:“你方才还说我是你唯一的伙伴。伙伴!”

    伙伴。

    小北抬眼,目光温柔地看着它,仿佛含着无限眷恋,可随后对着卫绮怀两人的态度却异常坚决。

    “我怕我死后没人照顾它。”她说,“仙师,我不日便要死了,求您将阿离送去一户好人家吧。”

    怎么一不小心就谈到托孤了?

    “小北姑娘,”卫绮怀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疑惑道,“谁说你寿数将尽的?我看你只不过是先天不足,有些体弱而已。”

    卫绮怀这番话不是为了安慰小北才随口胡诌的,她实在是由衷好奇。

    其实这是可以轻易看出来的——在修士眼中,油尽灯枯之人往往印堂发黑,阳火弱而阴火盛,周遭死气环绕、灵气退避,算是半步为鬼。

    可小北姑娘全然没有这般特征。

    “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清楚。”小北姑娘似乎早已认了命,心灰意冷地叹息道,“难为阿离一直为我抓药,我却总也不见好转,这不是死兆还是什么……”

    卫绮怀拿她没办法,直到下意识跟着黑猫气恼地抓了一把头发,才想起来秦绍衣,灵光乍现:

    “等等,秦四小姐,你是医修,不若你来医一下她吧。虽说我知道你们医修有那个不医寻常凡人的规矩,但规矩毕竟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秦绍衣听了这话,面上没有出现惯常的笑容。

    她的回答并不无情,也并不冷漠,只是出奇平静:“卫姐姐,你知道为何我等医修为何只医修士吗?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为什么?

    卫绮怀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此时脑中乍然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啊。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钟如月的断臂。

    ——被限制住灵力的钟如月,断臂之后,回天无力。

    医修只医得了修士,是因为医修诊脉时诊的是脉象中的灵力流动,自然也只能治疗那些体蓄灵力、跳脱五谷轮回之人。

    全修真界都默认,医修是只为修士服务的。

    所以即便是再怎么已臻化境的医修,也根治不了寻常百姓的风寒湿邪。

    大抵是她想起表姐时的神色太过古怪,连秦绍衣都禁不住将她唤回神。

    “卫姐姐。”

    她软了口气:“虽说我未必治得了,但是,我可以诊。”

    卫绮怀狐疑道:“你这诊,作数?”

    秦绍衣微微瞪了她一眼,语带促狭:“卫大小姐,你也不要太瞧不起我了。”

    “谁瞧不起你了。”卫绮怀抓起她的手按上小北的腕,不由分说道,“能治一个算一个的。快诊!”

    谁知这脉一搭上,小北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卫绮怀就见秦绍衣神色变换几番,先是由晴转阴,而后又由阴转晴。

    短短一眨眼的功夫,脸色能这么晴雨表似地变化,由不得卫绮怀不提心吊胆:“你这究竟是诊出了什么?可别唬我。”

    “好消息。”秦绍衣收回手,言简意赅,“我治得了。”

    眼前的一人一猫都面露喜色,卫绮怀则下意识问道:“那坏消息呢?”

    秦绍衣瞥她一眼,对这熟练的拆台表示习以为常。

    “对小北姑娘而言,没有坏消息。”她翻手提起两道真气封入小北腕中,轻松道,“解决了。”

    小北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有些恍惚,不敢相信困扰自己大半年的病痛就这样结束了,还是黑猫催促,她才想起来试着握紧自己的拳头。察觉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再次充溢着久违的力气后,她大喜过望,又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送走小北和黑猫后,卫绮怀才问:

    “所以呢,对我们来说,坏消息是什么?”

    “小北姑娘起初染的不过是轻微的风寒,若是抓上几副药、好生休养便可痊愈。但是像她这般,既久病不愈,又未见恶化的例子,实在反常。”秦绍衣徐徐道,“我方才一搭脉,才知是有魔气阻滞了她体内的真气流动。”

    “她接触了魔?寻常魔族若要害人性命,会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手段吗?”

    秦绍衣颔首:“应当是无意之中沾染的。那魔早已离开此地,可是魔气还滞留在小北姑娘周身,才害她久病不愈,还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尚未修炼到能够收敛魔气隐匿踪迹的程度,它应当是某些低阶魔物。”卫绮怀沉吟半晌,“如此看来,它应当只是途经此地。”

    “那可就不妙了。”秦绍衣道,“卫姐姐,此处是耿州城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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