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下)

    “方才我向上爬的时候就察觉出手感有些不对劲了——这怪物的皮肤虽然都差不多坚硬,却有细腻和粗糙之分。”

    “虽然寻常人体皮肤也有粗糙与细腻的区别,可关键是这个身体上的它们分布,并没有规律。”燕春梧顿了一顿,说,“就好像……就好像他的皮肤,也和他身上这衣裳一样,是一块一块拼起来的!”

    慕展眉恍然大悟:“所以,你方才是在寻它的针脚?”

    聂祈却欲言又止:“可倘若如此的话,那不过是个特殊的尸傀而已,为何还能……”

    虽然他没有说完,但卫绮怀却明白他要说什么。

    他是在问先前这个巨人为何会出现自我意识。

    卫昭对他的忧虑嗤之以鼻:“手段诡谲的傀儡师多的是。更何况,给傀儡装出个活物的模样,又不是什么难事。”

    “无论如何,这怪物来历不明,我们还是将他速速缚住,上报秦家为妙。”

    卫绮怀说罢,从袖中抽出缚灵索,对着巨人比划几下,第一次为法器有限的自动延长感到头痛。

    怎么运过去?切开打包?

    慕展眉见她顾虑,挑了挑眉:“现切?”

    说得这么轻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路边猪肉摊上买三斤送一斤的屠户呢。

    “现切现卖。”卫绮怀面无表情地抽抽嘴角,相当配合,“客官,来几斤?”

    “要是你想现切的话。”慕展眉一手拎起燕春梧,对卫绮怀一笑,打了个响指,“我现在就把他放倒。”

    随着那声响指落下,巨人的身躯轻微晃了晃,卫绮怀这才发现慕展眉手里似乎少了点儿什么东西。

    ……她太姥传给她的那柄枪呢?

    巨人已经被折断的脖子正软塌塌地垂在背后,也许从他身后望过去将会是异常惊悚的风景——山一样高大的身躯顶,那只青灰色的脑袋悬在将断未断的脖颈上,正在拉扯着皮肉一寸寸下坠,眼窝里的血污开始倒流。

    这下卫绮怀不用看也知道了:

    慕展眉的那柄祖传的宝贝此刻就如龙腾云、如凤摆尾地搅在那团狰狞血肉之中,持之以恒地切下他的头颅。

    当那阵皮肉断裂之声再次哧地响起时,失去了头颅的怪物再也无法维持平衡,巨大的身躯如山崩塌,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长久震颤。

    扬起的尘埃散去,巨人身上横七竖八的腥臭血水在顷刻之间蔓延成河,四周死气沉沉的寂静终于被打破。

    有人的声音响起:

    “卫姐姐!”

    是夏珏。

    他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卫绮怀粗略一扫,一眼就看见了走在最前面的秦绍衣。

    “卫姐姐,你们这么快就把这东西收拾了?”夏珏虽然喜出望外,但在看见那掉落在地的硕大人首时,还是忍不住后怕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勉强鼓起勇气笑道,“这怪人的头也是你做的?真、真了不起!”

    “这是她的功劳——”卫绮怀随手一指慕展眉,旋即叫道,“哎,行了阿慕,快把你那枪召回去,你家八代单传的宝贝也舍得这么糟蹋,我都看不下去了!”

    慕展眉这才一招蛟龙回渊,挽枪在手,漫不经心地吐出净尘咒,简单洗去枪尖的血迹:“怕什么,这东西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了。再怎么糟蹋,老家伙也管不着。”

    谢凌屿觑她一眼,轻声咳了咳,面色微妙地提醒道:“慕道友,燕道友她……”

    慕展眉浑然不觉:“燕道友她?有事?”

    “当然有事!”她剑上驮着的燕春梧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叫道,“慕姐姐,你还没放我下来呢!”

    “方才诸位辛苦了。”待她们闹完,秦绍衣才走上前来,公事公办道,“卫姐姐,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说罢,她对身后近侍低声吩咐了句什么,紧接着近侍一挥手,众人得令,一拥而上,将倒下的巨人身躯团团围住,切割、装运,一系列动作井然有序。

    这来的还是专业团队?

    卫绮怀见她们动作熟练,不由好奇:“这东西在你们这儿很常见?”

    “卫姐姐何出此言?”秦绍衣抬眼看她,似笑非笑,“倒是卫姐姐你,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莫非东陆和北洲也出现了这样的魔物?”

    “这时候你倒是会跟我打太极了。”卫绮怀怀疑这家伙的坦诚是不是对她设置了可见范围,不由正色道,“人命关天的事,别糊弄我。”

    “那好罢,我告诉你。”秦绍衣微微一哂,似乎是妥协了,但话锋一转,还是有几分幼稚的戏谑,“我可只告诉卫姐姐你一个人,附耳过来。”

    “一个月前在丹水城附近确实曾经出现过一例类似的魔物……但也只有一例,当时那魔物也并未有这般威力。”

    卫绮怀:“就这些?”

    “我知道的就这些。”秦绍衣口气很是无辜,“卫姐姐,你莫要说出去。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

    倘若她所言非虚,那连她这个秦家四小姐都知之甚少的事情,究竟还涉及了什么……

    卫绮怀狐疑道:“一个来路不明的魔物而已,又不是什么千年一出的妖孽,何至于保密至此?”

    “我若是能回答你这个问题,知道的就不会这样少了。”秦绍衣莞尔,“不过今日他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伤人,想来过几日便不再是什么机密了。”

    卫绮怀又问:“既然这是机密,为何你会知道?”

    秦绍衣失笑,好像她问出来的问题太过简单,以至于无须解释——但她还是解释了:“卫姐姐,我是医修,我那位老师,更是西陆无出其右的的圣手。你认为,这些来历不明的魔物尸体,在镇压之前,会不经过她的手吗。”

    卫绮怀还真忘了。

    秦绍衣有一位并没有行过拜师礼的老师,名气很大,做派却不是很正,因此秦氏一族并未让秦绍衣正式拜她为师,不过即便此人本事倒也不小,随心所欲起来比起江不辞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老人家生平有两大爱好,其中之一便是剖尸。

    卫绮怀沉吟片刻:

    “今日这巨怪应该也会被送到万前辈那里吧?我也有许久未曾拜见前辈了,一起去?”

    “卫姐姐,你若是指望她老人家能对你透露点什么,还是算了罢。”秦绍衣眨眨眼睛,微笑道,“她老人家近来脾气不好。”

    卫绮怀沉默了:“她老人家脾气好过吗?”

    秦绍衣:“……”

    *

    最终一行人还是作为人证,被客客气气地请去了那位老人家在丹水城的下榻之所。

    那是一处坐落于山野之间僻静的别业,园外云气沉浮,草木参天,园内寂静无声,唯有虫鸣凄切。

    怎么说呢,就氛围来看,比义庄更像义庄。

    运送魔物的专业团队走的是侧门,卫绮怀一行人则是从正门进。

    一进大门,她便将伙伴们排好了队形,三令五申哪些该看哪些不该看的,仔细别触怒了那位脾气不好的老前辈。

    慕展眉对此的评价是:

    “阿怀,何须如此?那老家伙又不是真挑茬——她就是爱挑茬儿,你再怎么样她都是不满意的。”

    说罢她又笑道:“依我看,不如你我吹锣打鼓热热闹闹地进去。她忙着嫌弃你聒噪,便顾不上数落你整不整齐了,是不是?”

    秦绍衣站在一旁,听着她们大声密谋,含笑不语。

    聂祈和夏珏从没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对于卫绮怀这般如履薄冰的阵仗和秦绍衣的态度,脸上俱是一派惊讶神色。

    燕春梧倒很是不信:“那位万前辈,我也听我师尊说过一两句,是医毒双全的高人。虽说传闻里是古怪了些,可有那么难伺候吗——卫姐姐,你还给我们排队形,至于吗?我们又不是仪仗队。”

    卫绮怀点头:“至于,她老人家在某些方面有强迫症。”

    谢凌屿:“何谓之强迫症?”

    “很难讲……大约可以类比为洁癖?有人喜洁,就恨不得自己时时刻刻都是干净的。而她老人家追求‘完美’,追求到一定程度,就恨不得她所见之物都能永葆青春靓丽,完美无瑕。”卫绮怀说,“认真说起来,强迫症算是一种病吧。只不过别的强迫症患者大多强迫自己,这位老人家更喜欢强迫别人。”

    慕展眉冷哼着补充:“我时常疑心,她老人家是不是连天上的月亮也看不惯,毕竟月尚有阴晴圆缺呢。”

    “……”沉默片刻,秦绍衣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道,“确实是看不惯的。”

    慕展眉:“?”

    卫绮怀:“?”

    秦绍衣指了指别业上方的天空:“诸位仔细瞧,这天色是不是有点古怪?”

    燕春梧仰着脖子眯着眼,对着那四四方方的天空瞧了半晌,若有所思:“……是浅碧色的?好像还流动着什么东西?看不清楚……”

    谢凌屿看出来门道了:“原来是病蚕纱。”

    燕春梧听得稀奇:“病蚕纱?那是什么?这名字可不太好听。”

    聂祈道:“原叫碧蚕纱,顾名思义,是用碧蚕之丝织成的纱,起初它除了颜色好看价值不菲外也没什么异处,后来有人发现碧蚕之中的一些老病幼蚕结出来的丝极细极密,布在空中有雾似的奇效,可谓是朦胧缥缈,晦明难辨,此后便专收此丝,改叫病蚕纱了。不过,燕道友要是不喜欢这名字的话,也可以叫它雾蚕纱。”

    慕展眉咋舌:“她还真把月亮遮上了?”

    秦绍衣颔首。

    卫绮怀:“好了,大家别愣着了,赶快进去吧。进去可千万别——”

    话没说完,一股狂风蓦地呼啸而过。

    大门以一种很不体面的方式,开了。

    乘风之人飘出数丈之后才转了回来,端立于门前,袖手停了那道劲风,纳罕道:“阿怀,你怎来了?”

    好巧,卫绮怀也想问这个。

    “师尊……”她奇道,“您这次怎么走正门了?您也顾忌着把那病蚕纱弄坏吗?”

    江不辞微感无语,屈指在她额头上一敲,好笑道:“阿怀,想什么呢?为师还要小心这个?”

    卫绮怀诚恳道:“那您今日怎么这么有公德心、啊不,这么客气了?”

    “我是在等吕小友。”对于自家徒儿对自己的成见,江不辞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只好在她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对几个孩子招呼道,“小朋友们,你们好端端的跑来这里作甚?不怕被那老家伙嫌弃?”

    “剑尊,”慕展眉乖乖问好,又道,“您瞧见方才送进去的那个大块头了吗?我们来这儿就是向她老人家禀报这个的。”

    “原来如此,我道为何方才吕小友匆匆去了,原来她要查验的那具尸体就是你们今日刚擒获的魔族?”江不辞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做得不错。”

    燕春梧见她亲切,大着胆子追问:“剑尊,您刚才说前辈会嫌弃我们……她会如何嫌弃我们啊?”

    “那可多了。”江不辞虚虚点了点自己眉下一条浅色的短疤,一脸深受其害的模样,“你们有没有这样的疤或痔?当心被她嫌碍眼。”

    燕春梧没反应过来,懵了:“这哪里碍眼了?”

    卫绮怀提示道:“不对称。”

    燕春梧:“这也算不对称?”

    “怎么不算?”慕展眉轻啧一声,“你方才没注意吗?她老人家里来往的侍从都要五官端正的。”

    夏珏禁不住小声惊呼,迅速从袖中掏出来一面巴掌大小的妆镜,对着自己上上下下地照了又照,紧张万分。

    卫绮怀也用目光在他脸上一转,这才发现他下巴上还有一颗小痔。

    她又想起来,某夜月下她曾见过的,秦绍衣眼尾那颗暗红色的、一闪而过的小痔。

    可怜见的,她整天在那前辈眼皮底下,真不知道会是谁在折磨谁。

    夏珏照完镜子,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向谁求救:“卫姐姐,这、我这个痔,该不该用什么东西遮一遮啊?”

    卫昭微笑:“我看夏公子脸上脂粉挺厚的,还以为遮住了呢。”

    夏珏不知道有听没听出来他的讽刺,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然是比不得卫小公子天生丽质。不过我留着这痔,只是因为记着上次卫姐姐搭救我时,特地留意了它几眼罢了。”

    卫昭:“……长姐?”

    “一堆废话。”还没待卫绮怀开口为自己辩解,慕展眉就已经听得头痛,抽出一叠不知道从哪批发的面具,有一个算一个地齐齐分发下去,“戴上这个,不就对称了?夏小公子,我看你那妆挺好的,就这样的,别弄花了。大家都戴上,也算给她老人家一份惊喜……喂!燕春梧!你跑什么!”

    “我没跑!”燕春梧大叫,“慕姐姐,你这面具上的桃树也画得不对称!不能戴!”

    “你怕不是魔怔了,一株桃树能有多不对称?”慕展眉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她老人家若是一个个地去数,那就是有心挑你的错处,怨不了我,更怨不了这树!阿怀,帮把她抓回来!”

    “秦道友,我们在门口耽搁了这许久,”谢凌屿终于忍不住问秦绍衣,“当真不要紧吗?”

    “不要紧的,”秦绍衣语气轻松,“还差一刻到午时,我们若是在整数时到,兴许会令老师舒心些。”

    卫绮怀:“……”

    卫绮怀有点儿后悔过来了。

    不仅丢人,还丢到师尊面前了。

    果然,江不辞笑吟吟地抚掌:“年轻人就是热闹啊。”

    卫绮怀:“哈哈。”

    好在,她师尊看够了乐子,终于大发慈悲:“好了,小朋友们,都把面具放下,我带你们进去吧——大可放心,有我在,老家伙定然不会太挑剔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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