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上)

    在城西作乱的是一只魔。

    “魔”之一字,起初单指上古魔族一脉,后来由于堕魔者渐多,涵盖范围扩大。至于现如今的“魔”,笼统来说,大约包括入了邪魔道的修士、魔障难消的灵物、堕为半妖半魔的妖异、还有一些先天魔族。

    如果说“人”与“妖”、“灵力”与“妖力”是两种天然对抗、无可转化的存在,那么“成魔”就是世间灵物另外一种——独立于那两者之外的,不可控、又不可逆的存在。

    由于万物皆可成魔、各个由来不同,部分魔族不受魔域领主管辖,一盘散沙似地隐姓埋名生活于天下各地。

    所以此时此刻,卫绮怀一时之间还真没能分清楚,这股在人间闹市猛然爆发出来的魔气,究竟是某位走火入魔者的自爆,还是魔域魔军有预谋的攻击。

    待她循着魔气追踪到了事发地,也还是没能看出来眼前是个什么魔。

    事发地是一处街角。

    街角是一家富户的花园,草木葱茏,周围是街坊的茶棚和货摊,只是不知先前爆发了什么,此刻矮墙倒塌,茶棚四分五裂,摊贩们的货物也七零八落地滚倒在地,新鲜果蔬被悉数踩成烂泥。大路中央车仰马翻,有人弃车而逃——可以轻易看得出来,就在不久前,人们曾无头苍蝇似地向外涌去,惊惶不定,显然出现了极其危急的情况。

    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卫绮怀扶起一个因为行动不便只能缩在桌角的跛脚老人,急忙道:“老人家,这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老人哆哆嗦嗦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用手指指给她看。

    卫绮怀循着这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长街尽头,花园里的一株高树轰然倒下,山一般的阴影笼罩着矮墙。

    伴随着巨响的是她耳边燕春梧的惊叫:“天啊,这什么东西?人吗?!”

    卫绮怀抬眼望去,一时无言。

    那确实像个“人”。

    可是,怎么会有皮肤青灰、四肢异常膨大、高达五层楼的人呢?

    ……除非是科学怪人。

    卫绮怀一边将老人安置到身后的安全处,一边御剑起势,凌空一斩——悠长剑啸携着风吟掠过屋瓦,掠过树梢,没入巨人身体。

    一声闷哼后,他从树影之中现出身形,左右转动着头颅,急迫地寻找着目标。只是那双眼珠却一错不错,注视着不知是哪里的前方,死气沉沉。

    卫绮怀目光微微一凝:

    虽然不躲不避地受了她当胸一剑,但除了行动稍稍一滞外,他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别的伤害。

    这种反应,不应该啊。

    寻常魔物,就算他天赋异禀,或有外物护身,可既然已经中她一剑,即便不死,心脉也必会受损。

    眼下这个,反应呆滞却行动如常,完全不像心脉受损的样子。

    等等,除非心脉受损对他没有影响……

    ——难不成又是什么被人驱使的尸傀吗?

    可是谁会拿这样的魔物作尸傀?

    卫绮怀下意识用余光扫了一眼卫昭,还未说话,就听卫昭不打自招道:“长姐莫要看我,这可不是傀儡。你知道的,傀儡是离不开操纵之人的。”

    慕展眉闻言也搭话道:“更何况,这东西虽然长得一派浑浑噩噩的模样,一举一动却似是经过思虑,并非是被人操纵。”

    她说得不错,卫绮怀盯了那巨人一会儿,也发现他虽然是因为行动笨重才受了她一剑,却在受袭之后能够瞻前顾后左右观察,显然是有自我意识。

    她思忖之际,谢凌屿忽而关注到了另一点:“那魔物胸前……是不是生出了什么东西?”

    燕春梧好奇望去,疑声道:“那是鳞片吗?”

    卫绮怀也移了目光,这才发现自己先前那一击,非但没有断他心脉,还使他胸前迅速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奇异肉鳞,盔甲似地争先恐后护住了他的身体。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别想那么多,阿怀。”慕展眉见她苦思冥想仍不得其解,便道,“既然是活物,那就是可以被打败的。”

    可以被打败,那就有死穴。

    卫绮怀收回心神,点点头,回头与朋友们对视一眼:“我去刺他眼睛,阿慕切他咽喉,阿祈、春梧和谢道友、还有卫昭,你们断他四肢,拖住他行动。”

    夏珏道:“卫姐姐,那我呢?”

    卫绮怀想了想:“此处血腥气如此浓重,不知这沿路有多少伤亡,劳你帮我清点一下。还有,方才那位老人家她腿脚不便,又受了惊吓,恐怕还需你多多照顾。”

    夏珏不疑有他,立刻领命,转身就走。

    待他走后,卫昭轻笑一声:“长姐也觉得他碍事吧,我就说,不该把他带过来。”

    卫绮怀瞪他一眼:“在这时候,少说废话。”

    卫昭乖乖应是,从袖中召出数十根细长坚韧的傀儡丝,灵蛇似地缠于他手臂之上,蛰伏之间,诡异非常。

    他们说罢,众人也各自分工,正要动作,谁知抬头就见那巨人大踏步向街心走来,肿胀而坚硬的手臂高高举起,手中持起的阴影宛若一只高悬待斩的镰刀。

    众人定睛再看,才发现那不是弯刀,而是一只卷起狂风残影的硕大铁锤,正毫不留情地破开巨人身下山一般的阴影,向他们轰然砸下。

    “砰——”

    众人一跃而起,避开那砸得地动山摇天昏地暗的巨型铁锤,各自分散开来。

    谢凌屿的动作快,剑也很快,她在铁锤落下之际就落到巨人的脚跟后,借着他带起的狂风,挥剑切向他的脚趾。

    只消一瞬,寒光划过,登时使他皮肉分离,血如泉涌。

    众人脚下大地剧烈一颤,一阵闻之令人胆寒的怒吼在街心响起,久久环绕不散。

    巨人猛地旋身,脚下跺地,变得暴躁起来,手中铁锤也敲鼓点似地擂击着路面,不多时便砸出一地塌陷。

    但即便是谢凌屿一击得手,那巨人脚趾也并未被她切断,而是藕断丝连地坠在他脚上,像是寻常人趿着不合脚的鞋子那般,可那巨人却依旧毫无知觉,行走如常——仙剑之锋锐尚不能使其筋骨断裂,足见其躯壳之坚韧。

    燕春梧颇觉头痛,不知从何下手,正见聂祈迎难而上,不假思索地出剑截向巨人挥舞着铁锤的手臂,而卫昭的傀儡丝也紧随其后;又见慕展眉由矮墙借力,与卫绮怀双双落到巨人的左右两肩上。

    卫绮怀见巨人的视线被他们引了下去,腾身御剑行至高处,再一转身时,手中已然挽起一张弓来,张弓如满月,两支金羽箭悬于弦上,对准那双阴翳覆盖的灰色眼珠,蓄势待发。

    随着“崩”的一声轻响,电光石火之间,两蓬血花霍然炸开,巨人发狂似地大叫起来,无头苍蝇似地原地转圈,颠得正纵剑逼上、决意刺他咽喉的慕展眉脚下一歪,被糊了满脸的血。

    卫绮怀:“……阿慕,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这我还能怪你吗?”慕展眉笑着骂了一声晦气,又摸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眉头皱了皱,琢磨出了什么不对劲儿,“等等,他这血,是凉的。”

    死物?!

    “难不成还真是傀儡?”卫绮怀御剑下去,把她接到自己剑上,顺便开了个玩笑,“当然也不排除这东西是冷血动物一族的可能性?毕竟,人哪有长这么高的。”

    然而这次慕展眉却没有理会她的玩笑,而是指了指那巨人泥泞血污覆盖下的眼窝里,仍然鼓起的东西:“阿怀,你发现了没……这东西,好像比寻常魔物难杀。”

    卫绮怀目光往下一瞥,若有所思:“是啊,不该这样的。”

    不是杀不了,而是“难杀”。

    这一点确实令人匪夷所思,因为她在这个魔物身上所感受到的直觉,不是那种修为压制而导致的难杀,而是……

    好像,被克制了。

    那些修为高深、危险至极的魔物,往往在第一时间就会引起她的警觉,而不是这种,动起手来才会让她产生“难杀”的想法。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如果真要说的话,卫绮怀也说不出自己究竟是哪里被克制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寻常魔物,绝对不需要她和这么多人一齐对付。

    可是,又是什么东西在克制她们?

    这种从未见过、前所未有的怪物……

    在卫绮怀审视着发狂的怪物,打算修改计划之时,慕展眉又要按照原定计划去攻他咽喉,却在不经意间的一低头时险些惊掉了眼珠子:“燕道友?!”

    卫绮怀被这一声惊叫唤回神来,正要问什么能让她这个素来稳重的好友吃惊至此,眼尾就已经瞥见燕春梧的动作。

    燕春梧正在爬——正在顺着巨人的躯干向上爬。

    她爬的时候,垫脚的东西并不难找——这巨人身上的衣物并不成体统,大抵是用布料一块一块随便拼接起来的,方才已经被她们用剑气震裂许多,现在简直可以称得上衣衫褴褛——燕春梧就是蹬着这些衣料向上腾跃的。

    她向上爬没关系,问题是她爬的是巨人的……大腿内侧。

    卫绮怀瞥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一个相当危险的位置,手中高举的剑锋一动,就能帮人……绝育。

    如果她能切下来的话。

    卫绮怀见她身形一歪,当即就要御剑冲下:“春梧?别告诉我你想——”

    “嘘!”燕春梧隔大老远冲她噤声,“卫姐姐,别说出去!小心让他听见了!”

    “这东西五感迟钝,听觉约等于无,要不然方才我那番部署他早听见了。”卫绮怀简直对她五体投地,“等一等,你站那底下太危险了,而且切那玩意有什么用?”

    “听说这玩意儿异常脆弱,我未必不能得手!”燕春梧大约是第一次站在这种战略地位上,手中灵剑锋芒灼灼,“而且剑走偏锋,只差一步了!卫姐姐,信我!”

    卫绮怀:“……”

    卫绮怀:“……可是哪有攻击人下三路的?有失体统!”

    她话音刚落,底下传来聂祈弱弱的声音,像是旧时代王朝末期因为礼崩乐坏人心不古而掬了一把辛酸泪的老顽固,风烛残年还要垂死挣扎:“阿怀,其实我也觉着……这个法子实在是……有伤风化……等会收缴尸体的时候,别人怎么瞧我们……”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燕春梧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口气大得很,“管它黑猫白猫,能抓着耗子的就是好猫!聂道友,莫要迂腐呀!”

    “……其实这个法子能用也行。”卫绮怀闭了闭眼,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关键是切这东西它一般不致命啊。”

    “能制住他行动也成。”燕春梧撇撇嘴,“你就说算不算死穴吧!”

    聂祈终于叹服。

    “哧——”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枪鸣,众人纷纷一颤,连忙闭了嘴,只觉脚下的巨人身躯猛地震了几下,抬头向上看去,果不其然见到一阵腥臭血水兜头泼下。

    而血雨落尽后,满身血污的慕展眉才现出身影。

    她手持着一杆金色长.枪,正深深刺入那巨人的喉咙。一道狭长可怖的伤口被撕裂在巨人的脖颈上,还在不断向下延伸,露出其中雪白的骨茬和包裹着它的狰狞血肉。

    片刻过后,一声巨响轰然落地。原来是那铁锤从巨人松开的掌心滑落,重重地锲进了大地之中。

    卫绮怀看看慕展眉毫不动摇地将那半杆枪都送进去才制造出来的巨大伤口,又看看已经停止颤动的巨人身躯,不由自语:“他死了吗?”

    燕春梧迟疑道:“胸口没有起伏了,应该是死了吧?”

    谢凌屿的声音远远传上来:“他之前胸膛有过起伏吗?”

    卫绮怀道:“他血是凉的,很可能本来就是个死物……有没有呼吸并不重要吧?”

    聂祈道:“那就麻烦了,本来就是个死物的话,恐怕刺他咽喉也并不起效。”

    谢凌屿又问:“死物命脉何在?”

    卫昭也道:“死物?真是傀儡?世间还有这样的傀儡?”

    他们这样讨论着,谁也没发现燕春梧的脸色乍然变得十分古怪。

    半晌后,她茫然道:“可我先前爬上来的时候,分明见到他胸膛有过起伏啊?”

    卫绮怀听见这句,下意识回忆了一下:“我方才刺他眼睛时,好像确实不见其鼻端有呼吸……”

    “死物该当如何处置?”谢凌屿问,“莫非慕道友这一刺,还不足以制服他吗。”

    “不管怎样,令其头身分离,总不至于再出事端吧?”聂祈很乐观,“五感再怎么迟钝,也没有离了五感还能被驱使的躯干吧?傀儡也没有这样的。”

    “其实还真有个反例,刑天。”

    说这话的是慕展眉,她不知何时已经跳了下来,御剑行至卫绮怀身边,瞧见仍在巨人躯干上攀援着的燕春梧,笑道:“燕道友方才好本事,哎?你现在是在看什么?”

    “方才我爬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问题。”燕春梧抬起头来,还不忘了招呼她们,表情是异乎寻常得认真,“这东西可能还真是个傀儡。”

    卫昭冷哼道:“是傀儡更好。只要找到操纵他的傀儡丝就好,何须如此大费周章。那操纵者应该也在不远处,正好一网打尽。”

    “我不是这个意思……傀儡,一般也是‘人偶’的意思吧?”燕春梧似乎是斟酌了一下用词,终于给出了确切的回答,“我的意思是,他可能还真是‘人造’的。”

    卫绮怀目光一凛,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方才我向上爬的时候就察觉出手感有些不对劲了——这怪物的皮肤虽然都差不多坚硬,却有细腻和粗糙之分。”

    “虽然寻常人体皮肤也有粗糙和细腻的区别,可关键是这个身体上的它们,分布并没有规律。”燕春梧顿了一顿,说,“就好像……就好像他的皮肤,也和他身上这衣裳一样,是一块一块拼起来的!”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