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街(下)

    卫绮怀将视线拉了回来。

    在这样清丽的好风光里,卫昭衣上不免显得太过浓墨重彩了些,重得有几分格格不入,让人禁不住放纵目光陷落,疑心那衣上花影错落之间是否盈有暗香。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竟然还特意隐匿了气息?

    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卫绮怀试图收回眼神,却还是不小心在他半敞的领口逗留了片刻。

    ……怎么说呢,他今日的这个穿衣风格,实在令人意外。

    但是领子半敞不敞的,看上去既冷又不舒服——

    等等,难道是他故意凹的造型吗。

    “长姐。”看见她有些发愣,卫昭走上前来,轻轻喊了她一声,算是招呼,接着眼尾掠了夏珏一眼,又笑道,“我还以为长姐是故意看不见我呢……原来长姐眼里也是有我的,可喜可贺。”

    “少阴阳怪气,我哪次眼里没有你。”卫绮怀有话直说,说罢打量着他手中那枝新鲜带露的花,“你手里这花是?”

    卫昭手中这花确实吸睛,花形像是山茶,可是颜色却很少见,花蕊松绿,花瓣深青,在日光下翡翠般透亮,碧华流转,品相不凡。

    不知道是他从哪里淘来的奇花异草,香气微冷,其间还掺着几缕微不可察的檀香味。

    “我也不知是个什么花,见它好看,便买下来了。”卫昭抬眼看她,那枝花在他掌心一转,炫目得漂亮,像是有意招摇,“长姐喜欢?我也觉着这花与长姐甚是——”

    卫绮怀下意识摇了摇头。

    现在一见到花,她就想起来那段和竹马互送一些乱七八糟小礼物的日子。

    她现在对崔晏的感情有点尴尬,连带着那些花儿也看不顺眼了。

    不过,此刻见这花相不俗,她又生了几分真心讨花的心思:“这花香奇异,我有一位朋友喜欢制一些香粉香囊。”她说的是聂祈,“他可能会喜欢。”

    “哦,”卫昭神色一转,低眉微笑,语气懒洋洋的,听上去不怀好意,“可惜我只送给长姐。若是旁人,那便罢了。”

    “……几只花而已,不给就罢。”卫绮怀妥协了,“不过,夺你所好又借花献佛确实不太妥,要不你告诉我这是从哪儿买的,我自己去挑一两枝给他?”

    “迟了。”卫昭拖长声音,犹有不满,好像是故意难为她,“我手里这个就是最后一枝了,那卖花人已经走了。”

    “那便算了。”卫绮怀不同他纠缠,放弃得很快,惹得卫昭眉尖不着痕迹地颦了一颦。

    卫绮怀没在意,又道:“啊,对了,你何时回去?介意带一个人么?”

    她问完卫昭,立刻转头看向夏珏,“夏小公子,你要不要跟他顺路回去——”

    夏珏眼中神采顿失,露出很失望的表情。

    不要嫌弃得这么明显啊!卫昭很记仇的!

    卫绮怀正要劝劝他,却听卫昭很不客气道:“我可以介意吗,长姐?”

    卫绮怀也不强求:“好吧,那还是让他跟着我吧。”

    卫昭看上去依然没有满意,又问:“长姐这是要去往何处?长姐是和宸阳殿的聂公子同来的?”

    “还有别人。”卫绮怀奇道,“你怎么单单问他?”

    卫昭没说话,阖眼垂首在那花前一嗅,如春柳照影,水仙望月,姿态款款,似乎在思量些什么。

    卫绮怀也下意识跟着嗅了一下。

    这花还挺香。

    花光映面,卫昭思索完毕,抬眸又是微笑:“昨夜我见着长姐和那位聂公子了。”

    昨夜啊。

    ……昨夜啊?!

    卫绮怀咳了两声,脚尖一转,扭头就道:“我还要找人,先走一步。”

    “卫姐姐!”夏珏险些被她忘在脑后,急忙追了过来,不明所以,“卫姐姐,这是怎么了?”

    他看出了卫绮怀僵硬的动作和卫昭难辨喜怒的脸色,自以为很小声地问道:“您是和卫昭公子……有何不快么?”

    “夏道友,疏不间亲。”卫昭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施施然走到卫绮怀右手边,微微睨了夏珏一眼,笑容冷淡,带了几分危险意味,“就算长姐对我有何不满,也轮不到夏道友指点。”

    怪人家的好心问候是“指点”,未免有些太不留情面了,卫绮怀皱了皱眉,正要开口,目光却忽然顿住了。

    “等等,”她一左一右地按住了他们,不容拒绝地中断了争执,“你们且等一下,我去找个人。”

    人群里有一个绯色衣裳的背影,头戴帷帽,行止间轻纱轻轻摇动,朦胧之中,似乎莞尔一笑,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卫绮怀快步追上前去。

    没走几步,又失望了。

    嚯,还是个男的。

    她在心里大骂不给提示的可恶系统,却见眼前头戴帷帽的人旋身一转,徐徐拨开了遮面的轻纱:

    “卫家的妹妹?真是好巧。好久不见。”

    卫绮怀眼睛一亮。

    这实在是很惊人的美貌。

    “别来无恙……”卫绮怀看了他半晌,想起来了,“秦二公子?”

    昨天放我进男寝的,就是你啊!

    怪不得是“又见面了”!

    秦家这位以貌美著称的二公子秦知缘,着实美得可怜可叹,卫绮怀只望了一眼过去,便忽觉周遭春光浮躁恼人,唯有他沉静而柔和,使人像是窥见藏于宝匣之中的一匹素白织锦,又像是在隆冬暗夜,途经一只琉璃灯不灭的余光。

    让人一时移不开眼。

    “长姐要找的人,便是秦二公子?”卫昭不知何时已经跟了过来,意味不明地感叹了一声,声音微凉,“我竟不知,长姐与秦二公子还有这样的交情。”

    卫绮怀瞥他一眼,笑了:“我同他有没有交情,需要提前知会你一声吗。”

    被她这么一噎,卫昭眸色沉了几分,脸上却又立刻挂上了微笑——只是配上他的话,不免显得有些怪腔怪调:“长姐多心了,阿昭不是要对长姐之事随意置喙,只是好奇长姐是何时认识秦二公子而已。我记得,往日长姐拜访秦家,应当是见不到秦家男子的罢?那……”

    “是花神会。”

    眼前琉璃似剔透的人忽而开口了。

    他看向卫绮怀,眸底像含着一泓清泉:“当年我见到卫家妹妹,也是在今日这般的花神会上。”

    说罢,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垂眼避开卫绮怀的目光,低低笑了一下:“所以我才说,真是好巧。”

    卫绮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是吗。”卫昭抬眼看向卫绮怀,语气难辨喜怒,却愈发笑意盈盈,“长姐,原来这么巧啊。”

    你跟着附和什么!

    巧什么巧!

    当时那是他们家统一办的男子成人礼,我能见到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卫绮怀微微瞪了卫昭一眼,然而转过头面对这位秦家二公子,却不知道该寒暄些什么好了。

    难不成真要问:

    你好,请问昨晚你把我放进男寝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

    正在此时,夏珏的惊叫突如其来:“卫姐姐,你瞧,那人扎的绢花好生别致啊!”

    接过他这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递过来的台阶,卫绮怀顺水推舟,向那绢花望去,正想随口附和两句,却见另一个声音惊呼:

    “好漂亮的绢花!谢道友,这个好适合你!老板,这个我要了!对,不用给我,就直接给这位姑娘吧!”

    未待那被赠花者做出回答,又有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乱地笑道:“燕道友,这个非是戴在头上的,而是佩在腰间的。不过我劝你三思而后行,此物在她们西陆意义非凡,历来是给男人戴的,还大都是女子买给自家夫郎的——你若是将这个随意赠予谢道友,若是教不知情的人见了,怕是会以为你在折辱她呢。”

    “不会吧,买个花还有这么多规矩?可、可这个做工确实精细,价钱又划算,不买怪亏的,真的不能自己戴吗……哎哎!慕姐姐!你还说我!你自己挑这么多作甚?!”

    另一个人慢吞吞道:“燕道友,慕道友她……家里有许多侍人的,多买一些也是情有可原……”

    又有个陌生而年轻的声音笑眯眯地回答她们,应该是那个货郎:“几位不要急,都可以买,都可以买的,我又不是西陆之人,没那么多讲究,哈哈。”

    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卫绮怀猝然抬眼,系统声音在她耳中炸响。

    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那就好!我就说嘛,谁会跟生意过不去!老板,给我三只吧,要这个、这个、还有聂道友手里这个——聂道友,你看什么呢?”

    “我怎么瞧着这绢花的花样有些眼熟……”

    “阿祈,这次可就是你看走眼了。”卫绮怀走过去,笑道,“不是花样眼熟,是制作这绢花的绣工特殊,似乎是为了掩饰本来的手艺,而在针法上稍微做了些改变。”

    “阿怀!你怎么又回来了——”聂祈惊喜抬眼,冷不防看见她身后跟过来的三个男人,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这、这、这……怎么这么多人?”

    “大家都应该见过面的吧,我就不介绍了。”卫绮怀言简意赅地和几位朋友打了一下招呼,发现崔瓒和秦绍衣不在,不知是不是去别的地方逛了。她没过问,只径直走向那年轻货郎,在他的小摊前立定,微笑道,“老板,你家这手艺,很像镇海城那边的传来的啊。”

    那货郎身量不高,像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只是唇上顶着两撇小胡子,随着呼吸而一抖一抖,看着有些滑稽。

    被她这么问,那小胡子抖得更厉害了:“您慧眼识珠,确实是那边的手艺,但我们这是小本生意……”

    “小本生意?”卫绮怀又道,“你这刺绣用的是上好的芙蓉绡,怎么能是小本生意呢。”

    慕展眉的嘴角在此刻不安分地向上一挑,虽然不知道好友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但很上道地帮了腔:“是啊,老板,你这价定的太低了罢?小心让旁人见了,以为你是来销赃的哟。”

    这话说得十足十的纨绔气,燕春梧疑惑地看了看她们,明智地没有开口多问——却还是眼疾手快地把买下来的三朵花塞进了谢凌屿手中。

    谢凌屿微微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解:“?”

    燕春梧小声解释:“放我手里不安全,万一卫姐姐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我不如你跑得快。”

    谢凌屿:“……好。”

    然而卫绮怀没有突然发难,只是做出一副仿若寒暄的架势,笑容愈发和蔼可亲:“我听闻你们那边的蔚海楼近来要办什么喜事,不知道您过来之前可曾听说过?”

    那货郎干笑道:“哎呦,客官您可太看得起我们了,我们这等升斗小民,哪里能打听得到那些仙家的喜事儿呢。”

    显然,这位年轻货郎的心理素质不错。

    他脸上的易容也很不错。

    不过,他唇边的梨涡出卖了他。

    或者说,是“她”。

    【任务目标:霍离忧,已出现。】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虽然当面抓住了霍离忧,但是卫绮怀单单逞了逞威风——算是出了一口自己闹了半天乌龙的郁闷气,其实心中并没有明确的任务规划,只好和眼前人大眼瞪小眼。

    半晌,看着这个记忆里的乖乖女现如今在这街头巷尾装市侩,她长舒了一口气,又笑了:

    “老板,别紧张,我只是见您家的这绢花实在漂亮,才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恕我直言,依这花的手艺,不该卖这个价才对。”

    小货郎擦擦汗,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贴歪的胡子扶正,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客官您识货,可是小人也是急需用钱……”

    卫绮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全买下来罢。”

    货郎愣了:“这、这——”

    卫绮怀:“不可以吗?”

    如同天降馅饼,货郎霎时反应过来,点头如擂鼓,再次挂起笑容满面:“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银货两讫后,卫绮怀收好绢花,笑吟吟地目送着她的任务对象飞速收摊,竟是头也不回就跑了。

    跑得像是生怕卫绮怀后悔找她退货似的。

    ……不会真是销赃吧。

    卫绮怀回过头来,正要招呼朋友们,却迎上一众复杂的目光。

    “我说,阿怀,你今日这是发的哪门子的善心?”

    还未等别人开口,她身边的慕展眉率先啧了一声,“若是有什么仗义疏财的心思,也不必只眷顾一人吧?几位姐妹都在这里呢。”

    嘿,她这阴阳怪气是跟谁学的?

    “几朵绢花而已,也值得你酸。”卫绮怀捏了捏这位狐朋狗友的脸皮,笑道,“今日你若是有喜欢的,这条街我都可以给你买下来。”

    慕展眉撇撇嘴,依然不是很满意。

    燕春梧则满腹怀疑:“卫姐姐,你不能瞧上人家了吧?”

    这什么脑回路……她究竟是怎么想到这茬儿的!

    卫绮怀啼笑皆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解释,又不能把“找人找了半天好不容易见到对方想耍弄一下她来解气”这种混账想法说出来,索性信口糊弄过去:

    “看人家有眼缘,这不可以吗?”

    “那货郎要是个男子,你看上他也就罢了。”慕展眉才不信,“可那分明是个女子啊?”

    “……你看出来了?”卫绮怀百思不得其解,“怎么看出来的?”

    霍离忧扮男子扮得即便不是惟妙惟肖,至少也没什么明显的破绽,慕展眉是怎么看出来的?

    难不成,慕展眉认出她是霍家小姐了?

    “你往日里读的那些地方志都读到哪里去了?此地民风尚美,你转头左右瞧瞧,这街上哪有蓄须的年轻男子?”慕展眉轻嗤了一声,“依我看,留胡子出门的,不是身有隐疾就是女扮男装——方才那姑娘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哦,还是个外地人呢。”

    卫绮怀无言以对。

    谢凌屿道:“莫非,卫道友你认识那位姑娘?”

    被她一下子就猜了出来,卫绮怀不由对女主的敏锐又佩服了几分,但毕竟霍家小姐逃婚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这里,系统的任务又蓄势待发,她不想多生事端,只好强行转移话题:“……可是这绢花确实不错,难道你们不喜欢吗?”

    这下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聂祈踌躇着:“喜欢是喜欢……”

    卫绮怀大力点头,企图糊弄过去:“是吧是吧,这人的手艺确实难得,不买白不买,你们喜欢,正好给你们。”

    “长姐。”卫昭突然插话进来,语气古怪,“长姐要将它们赠予‘我们’?”

    卫绮怀扫了他们一眼:“不行吗?”我看你身上蛮多花的。

    这下面色古怪的不只卫昭一个人了。

    慕展眉毫不客气地在她脑后一拍:“阿怀,别犯浑,都说了这不是什么能随便送的东西,当年折花宴上的教训还没吃够吗。”

    听到这里,聂祈好奇起来:“折花宴?”

    夏珏凑过来,轻声道:“聂公子,这个我知道,好像是秦家那边的风俗,每隔四年举办一次的宴会,大抵是一众年纪相当的少年男子聚在一起,比试些仪态姿容、琴棋书画之类的,得冠者可入秦氏梅林折花,算是博个美名……”

    聂祈又问:“那阿怀在方才慕道友所说的那场折花宴上,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真没做什么!”卫绮怀算是怕了他们追根究底的求知欲了,连忙息事宁人,“这绢花我不乱送了还不行吗,你们就不要这么——等等,阿祈,你那是什么眼神?!”

    聂祈看向她的目光相当委婉,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燕春梧笑嘻嘻地抢白:“他那是质疑的眼神——卫姐姐,你好心虚好可疑啊,这么聊下去,连我也想打听打听你以前都做过什么风流事了。”

    慕展眉笑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她卫大小姐作为折花宴的评定人之一,力排众议把倒数第二点评成了正数第二而已。折花啊折花,到头来,该折花的世家小公子谁也没遂意,倒是她一个外来人折到‘花’了,啧啧……”

    好友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黑历史打印机,卫绮怀尴尬半晌,呐呐为自己的荒唐事找借口:“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了!”

    燕春梧突发奇想:“怎么,那位幸运参赛者竟是崔晏吗。”

    卫绮怀:“……”

    谢凌屿:“咳。”

    卫绮怀:“谢道友,想笑就笑吧。挺好笑的。”

    慕展眉:“哈哈哈哈哈哈!”

    卫绮怀:“谁让你笑了?!”

    慕展眉笑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哎,对了,我只记得那出尽风头的第二名和第三名了,当时的第一名是谁来着?”

    “是秦家大公子。”那位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卫绮怀记得清楚,但她已经许久未听过这位美人的消息了,便转向秦知缘,“令兄近来可还好?我上一次见到他,好像还是在七年前。”

    秦知缘面上优雅笑意忽而一滞,闪过隐隐约约的微妙凉意,随即温声道:“多谢卫妹妹牵挂,兄长他——”

    未待他说完这句话,卫绮怀霍然转头,望向西南方的天空:“魔气?!”

    远处的人群之中,涌动着魔气。

    在这人声喧闹的斑驳城墙下、茶楼酒肆旁,在这满城花香、酒香、炊烟气里,居然涌动着一丝不加掩饰的魔气。

    魔气能够泄露到这种程度,只能证明那里的魔……已经发狂到了无可抑制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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