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响看在馕饼的份上，又想起自己这阵子遇到的事情确实糟心，忍不住就想大倒苦水。
我大庸朝虽是年年都有童试，可乡试却是三年一次，俗称大笔之年，每年这回的童试各家的生员都格外重视，毕竟谁也不想再多等三年。
方知响也是如此，他去年便落榜过一次，是以今年科举格外重视。
不曾想当他准备今年的乡试之时，他们镇上的刘员外却找上门来了。言语之中尽是要他在多帮衬自己儿子的意思，还许诺事成之后会给足他们方家金银财宝，他父母也不再需要早起贪黑地磨豆子卖豆腐了。
但方知响十年寒窗才有如今的成绩，怎么会做这些自毁前程的事情。而且那刘员外的儿子曾与他同在一家私塾念过书，他是知道这人有几斤几两的，更何况去年刘盛天考上秀才，而他这个白水镇远近闻名的神童却落榜之时，方知响便已生疑虑，奈何没有把柄这才作罢。
他婉拒刘员外，专心备考，原以为这事儿到此为止。
可那刘盛天却欺人太甚，跑到他父母的豆腐坊大肆打砸吵闹，甚至还打伤了他母亲，他气不过这才和刘盛天动起手来，把人打得满地找牙。
当然，是刘盛天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方知响说到此处的时候偷瞄一眼赵白云，好歹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不能太丢自己的脸。
他叹道：“本以为打也打了，可刘盛天却不依不饶。”
那日，刘家仆人众多，把他按住，刘盛天将他踩在脚下，拍着他的脸嗤笑道：“想反抗啊？啧啧啧，你个穷书生还敢打我？信不信，我能让你去年考不上，就能让你今年乡试也落榜！”
“果然是你，刘盛天，你不得好死！”
“是我又怎么了？你能怎么样吗？你敢怎么样吗？我告诉你，方知响，你最好是给我乖乖听话，不然你今年照样考不上！”
见方知响对他恨之入骨，他又让手下把人提溜起来，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笑道：“不过你也别怕，咱们好歹是同窗，只要你乖乖给我替考，我保证，等我考上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金银珠宝，加官进爵，我姑父可是大理寺少卿，这就是我一句话的事儿。你只要再帮我这一回，到时候你想接着考举人考进士都行，等你当了官，我还能让我姑父提携你，一举多得不是吗？”
刘盛天对自己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以他的聪明才智，混个举人不成问题，进士他也就不想了，万一拽白被人看出来多不好。
只要这方知响再替他考一回，他以后当个小官，守着家财，小日子别提多美满。
而且这事儿就算是被人发现了也不怕，他有姑父作保，到时候所有罪名都可以推脱到方知响身上，方家祖上三代都是白水镇人，掀不起什么浪花。
闻言，方知响更加怒不可遏，心火都快烧着了，他朝刘盛天狠狠一撞，大有跟他拼命的架势。
两拨人又打了起来，方知响的父母瞧自己儿子都快被打死了，也顾不得害怕，赶来帮忙，最后还是县丞大人出面，才勉强息事宁人。
可自那之后，刘家是三天一骚扰，五天一砸店，虽不伤人，却害得他们家的豆腐坊开不下去，告到县衙里也没有用，人家官差对他这个秀才还算是客气的，对他爹娘就是直接把人轰走。
折腾到这份上，方知响如何还能看不明白，当年肯定是他们这些人互相勾结，偷换他的考卷，这便也罢了，如今这白水镇是待不下去了。
方父方母拿出了家中所有的积蓄，让他提前去省城备考，只盼着真能考上个举人，将来做了官，能为自己讨回公道。
这刘家也当真是赶尽杀绝，半道上扮作土匪把他拦下，抢了他的行李不说，还把人往死里逼，要不是他聪明，跳进水库里，只怕此刻早就化作孤魂野鬼。
方知响越说越委屈，他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如今却搞成这副模样，这世道也太黑暗了些。
赵白云听完他的故事，拨弄着火堆没有说话。火光明明灭灭地在她脸上摇曳起伏，仿佛在演皮影戏，把她的鼻峰衬托得更加高耸挺拔。
“喂？”方知响说完，感觉自己都快饿傻了，可这人却一句话都不说，好歹大家都是赶考的秀才，他这般和盘托出，起码给他松绑让他吃口东西吧。
赵白云抬眸撇了他一眼，扔了手里的木棍，往旁边侧身一躺，闭眼就睡。
“喂？喂！赵白云！你就这么睡了？不说点什么？赵白云！”
赵白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方知响看着她的背影气急，“赵白云！”
任他再怎么喊叫，赵白云都没有睁眼。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方知响是很惨，可是这个世道谁不惨？她自己都自身难保，哪有空去掺合他的事情，等明天天一亮，她就启程去省城，到时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萍水相逢，缘分也就点到为止。
她不追究他偷吃自己的馕就不错了。
*
方知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火堆冒着黑烟，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没解开，可旁边放着一块碎瓦片。
“赵白云！”
可屋里哪还有赵白云的身影，人家早就不见了。
他挪动着腿把瓦片勾过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认命地磨着手上的破布条……
赵白云赶到省城的时候已是夜间，城门紧闭，关卡禁行，还是被那方知响耽搁了时间，今早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大亮，没办法，只能又在外头将就凑合一晚。
夜间危险，赵白云便没走远，只在附近找了些枯枝落叶，然后在城墙脚下生了火，静坐一晚，准备明天天亮进城。
晚上星光点点，眼前火光摇曳，赵白云抬眸看着天上的星星，思考着自己之后该做些什么。
我朝须得六品官员以上才有申请大理寺重审冤案的资格，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最快的速度也得是拿到殿试一甲的名次，然后授翰林院编修，如此入朝即为正七品。
往后每六年京察一次，考核成绩优秀者可往上升一级，若无突出贡献，朝中又没有人帮衬，她想升至五品官，满打满算也得十八年。
赵白云看着这澄澈的夜空，忍不住喟叹一声。
想当初，她父亲便在翰林院编修一职坐了十年的冷板凳，眼看着有机会升迁，却出了苑北兵败一事。脑袋都没了，更别提升官。
十八年，她等不了那么久。
赵白云捏着手中的木棍，沉思良久。
“哎，赵白云！”
远处传来一道又惊又怒又喜的声音。
赵白云抬头，可不就是方知响，“怎么又是你？”
她这般情绪不外露的性子，声音都忍不住带上了几分愠怒。
“还说呢，要不是你抛下我，我能现在才到！”
方知响丝毫不跟她客气，一屁股坐在火堆旁，这四月天夜间赶路，可给他冷的，身上又只有一件又脏又薄的单衣，看上去跟叫花子也没什么两样。
“你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啊？我好饿。”
他摸着肚子，面色蜡黄，这几天就吃了一口梨还被人狠狠打了一顿，吃赵白云半个饼，脑袋上又遭了一下，实在是顶不住。
“没有。”赵白云回绝道。
“别呀，你肯定有，你就看在咱们这么有缘的份上，给我一口吃的吧，等以后我考上了，我肯定十倍百倍的还你。”
“赵白云！”
“赵白云！”
方知响拉着赵白云的衣袖一直鬼哭狼嚎地叫，听得人牙根紧咬，赵白云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饼，方知响立马抢过去，三两口就咽下，连烤软都来不及。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道：“赵白云，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真的，往后有我方知响一口吃的，肯定饿不着你。”
赵白云撇了撇嘴，她才不想当他什么救命恩人呢，赶紧考完乡试，赶紧分道扬镳。
吃了点东西，方知响有精神多了，他瞧着赵白云这有彻夜不眠坐到天亮的意思，好心道：“要不你睡会儿吧，我帮你看着。”
“不必。”
“你不用这么客气，诶，赵白云，你家是做什么的啊？你今年多大啊？”
“诶，怎么你一个姑娘家来省城赶考，家里人没送送你吗？”
“赵白云，这回乡试你有几分把握啊，虽然说你给我吃了饼，但是我跟你说，考场上我可是不会让你的。”
“赵白云……”
“闭嘴！”
“赵……”
赵白云一个冷眼过去，方知响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突然耳边响起一道“叽里咕噜”的声音，赵白云看着他嘴角抽搐。
方知响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刚想说我肚子疼，你能不能借我些手纸。”
她掏出盖过篮子的布匹，咬牙切齿道：“滚！”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