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山路并不好走,能看得见的地方也不远。赵白云在云雾之中走了好一阵之后,隐隐约约看见前方有两个模糊的人影。
她放慢了脚步,前头便是村口,这个时辰有人从外头进些货物或者是偷偷卖些自家的东西换钱也正常。
这么想着,赵白云心底的担忧少了许多,慢慢往前走,只见人影越来越清楚。竟是陈黑土同族长站在村口的大树下。
他背上背着一个行囊,旁边的族长拄着拐杖坐在树底下,脚边还放着一个篮子。
陈黑土扶着村长走过来,轻道:“就猜到你今日要走。”
赵白云敛眸一瞬,“不告而别,是我之过。”
陈黑土笑了笑,“没关系。”
他放下行囊,从中掏出几本书,递给赵白云,“都是你平日里最爱看的,怎么不带上呢。”
赵白云垂眸看了一眼,“用不上了。”
陈黑土抓着书本的手紧了一瞬,“那便不要了。路程遥远,带这么多东西确实不方便,是我考虑不周。”
赵白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然后又见他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包拿给赵白云,“这个拿着吧。”
“不必了,我、”赵白云刚要拒绝。
陈黑土便直接把银子塞到了她手中,“拿着吧。穷家富路,你一路去省城,那儿不比湖山村,要花银子的地方肯定多着呢。更何况,这些银子本就是你的。”
自赵白云考上秀才之后,村里有不少人都来送礼贺喜,不管是不是在意她女人的身份,可黄榜上的名字却是真真实实的,往后啊他们陈家不用服徭役,还免税,有钱拿,多少人都眼红陈家人好命啊,出了这么个厉害人物。
赵白云捏着银子没再说话。
陈黑土看她盯着银子,突然开了个玩笑:“说不定等你当上举人大老爷,就看不上这点钱了呢。”
赵白云抿唇没出声。
陈黑土自觉失言,挠了挠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顿了顿,道:“其实我拦住你还有一件事想说。”
陈黑土转头叫一声在一旁站着都打瞌睡的族长。
族长从梦里醒来,睁开眼睛,先是把自己的篮子交给了赵白云,“这是我同乡亲们的一点心意,你拿着吧,留着路上吃。”
瞧着赵白云不肯收,族长豁达地笑道:“你同他们就别客气了,等你将来真考上了,我们整个湖山村都沾光呢。”
赵白云勉强收下了。
族长冲陈黑土点点头,道:“你说吧,我看着呢。”
只见他拿出一张鲜艳夺目的红纸。
赵白云一眼便瞧出那是什么,她签过字的婚书。
陈黑土紧紧捏着那张薄薄的婚书,要说的话早就在口中咀嚼过千百遍,可他偏偏开不了口。
天边的云雾不知何时散了,东方透来的日光把他脸上的纠结不舍照得一清二楚。
他咬紧唇瓣道:“我们把婚事解了吧。”
原本那天去小河边就想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但他一直舍不得开口。仿佛多拖延一天,他便和赵白云真做了一天夫妻。
他道:“我请族长来,就是想他帮我做这个见证。这婚事,是我不愿信守承诺,不想同赵白云结为夫妻。若有过错,皆在我身,从今往后,我与赵时音两不相欠,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至于母亲的奉养,那是我的责任,也与你无关。”
他仿佛把毕生所学的那几个字都用上了。将婚书交还给赵白云的时候,眼眶都忍不住红透。
“赵白云。”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地唤她。
“不管你是叫时音还是白云,这门婚事都不作数。”
赵白云看着那纸婚书,静默良久,轻道:“是我亏欠了你。”
这一次轮到陈黑土没有答话,其实从他们见面的第一次,他便知道他留不住她。
那时他好不容易把她从官兵手里买来,要把她带回村里治病。
可是赵白云浑身发烫,通红着一张脸,醒来的第一反应便是让他脱了自己身上的囚衣,然后就地燃烧掩埋。
是以村里人一直真的只当她是来投奔他的远房表妹,而不知她的真实身份。
赵白云主动接过婚书,陈黑土却紧紧抓着不放手了。
他嘶哑着嗓子道:“你一定会考上的。”
赵白云笑了笑,“嗯。”
“一路上保重。”
“好。”
“往前走,别回头。”
因为你一回头我就会舍不得你离开,想留住你。
“知道了。”
旁边的族长听了直摇头。
他缓缓松开手,“你走吧。”
赵白云接过婚书,背着包袱,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与二人擦肩而过,低声道:“我走了。”
陈黑土背对着她,没说话。
身后响起石子和鞋底摩擦的清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陈黑土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他都忘不掉那日清晨的那个背影。
她迎着朝日,一身青衣,纤瘦而笔直,从他眼前一步步走远,果然一次也未回头。
只等赵白云的身影彻底看不见,陈黑土才缓缓蹲下身忍不住放声痛哭,他知道他大概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和这个女子有任何瓜葛了。
族长低头看着他,又眺望着远处那个消失在山间的背影,微叹口气,还是年轻啊。
那样的女子不是他留得住的,更不是他们这小小的湖山村留得住的。
*
朝阳明目,把眼前的路照得清晰而又遥远。赵白云一路疾行,出了湖山村,却发现这山外还是山。走了两三个时辰,阳光越来越刺眼,她瞅了瞅周围茂密的山林,最后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停了下来,准备歇歇脚。
她靠坐在树根处,擦擦额角的汗,忽然听见肚子“咕咕”地叫了几声,摸了摸肚子,走了一上午,确实有些饿了。
赵白云拿起身旁的包袱,自己出门的时候准备了几个菜饼子充饥,可瞥见村长给的篮子,略一迟疑,便先打开了上面盖着的布。
里面摆放着鸡蛋,花生,馒头大饼还有两个熟鸭腿,每一样东西都用薄布好好裹着,避免磕坏或是串味。
心里滑过一丝暖意,赵白云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就着清泉水咽下。
湖山村地处偏僻,此去省城便是山路都要走上好几天,而且只能白天赶路,夜间怕有野兽和瘴气威胁,不过等到了乡里便有店家和驿站,不必再像这般风餐露宿。
她一边咬着馒头,一边瞧着这万里无云的晴空,只怕是要变天下雨。
看来得抓紧时间赶路,不然等下了雨可真没地躲去。还好前面有个辟邪娘娘庙,能凑合一晚。
思及此,赵白云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手中的馒头,然后拿起一个鸭腿啃了两口便收拾好东西继续赶路。
可还没走上几步,便在一山弯处遇见一伙儿陌路人,看穿衣打扮都不像是本地人。
赵白云眉头紧促,这湖山村地处偏僻,往常十天半个月的都不见得来一个外人,怎么一下来了这么多人,瞧着少说也有七八个。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赵白云埋头赶路,眼看就要与这些人擦肩而过,忽然那领头的人拦住了赵白云的去路,“姑娘。”
赵白云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周围,见没有旁的女子,便直视那领头的人没有开口,静待他接下来的话。
那领头的人人高马大的,站在赵白云身前颇有些压迫感,他道:“跟你打听个事儿,你知道湖山村怎么走吗?”
赵白云还是没有开口。
旁边一男子有些性急,开口道:“喂,你知不知道湖山村怎么走,倒是说句话啊。不出声算怎么回事儿,哑巴了啊。”
“老三。”领头的人斥道。
赵白云唇瓣紧抿,眼底透着浓浓的抗拒和不信任。
“姑娘,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有个朋友住这边,我们是来探亲的,这不,头一回来,有些不熟悉路,就想问问。”领头的人又往赵白云来的路看了看,笑道,“我看你刚从山里出来,应该是熟悉这一带的路吧。”
赵白云扫视了一圈他们这群人,实在摸不准他们要干什么,找朋友?探亲?听他们的口音倒是颇为熟悉,似是盛京人,可盛京人什么朋友会住在这边?
她张了张嘴,然后“啊啊”地往嘴里比划了两下,又指了指身后,再摆了摆手。
那老三便是耐不住烦了,“什么呀,还真是个哑巴。行了,大哥,我们自己找吧。”
那领头的人似乎也感到很歉意,“打扰姑娘了。”
赵白云点了点头,准备继续赶路。
却见那老三已经打开了手中的地图,“地图上明明说这湖山村是鸠摩塔的必经之路啊,只要绕过这座山头再走上二十里地,应当能到。”
赵白云心脏猛地一跳。
鸠摩塔?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个名字了,因为那是她被判流放的地方。
之所以叫鸠摩塔,听说是百年前此处实在偏苦,常年遭灾,粮食不足,便连西渡的大师鸠摩罗什路过都不忍心见遍地白骨,就在此处建造了一座佛塔,以超度亡魂。
后来大庸朝建立,西南等地依旧偏远贫苦,但好歹是能吃得上饭,于是那鸠摩塔也被改造成了当地边关将士的驻军之地。
她不敢有丝毫犹疑,背着行囊继续往前走。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按照地图上所言,确实如此,不过此地瘴气横行,便连咱们走上这一遭也吃不住这个苦,老四所言恐怕非虚。”
“老四早就说了人已经死了,偏主子就是不信,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荒郊野岭的,人死了他们官差随便往哪儿一扔,咱们上哪儿找尸体去。”
老三忍不住抱怨道,“也不知道顾公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年年让寻人,年年寻不到人,这回居然还让咱们来这狗不拉屎的地方找人,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行了,走吧。”
脚步声彻底消失,赵白云这才驻足。
湖山村,鸠摩塔,盛京来的,寻人,人死了。
她盯着地上的石子静默良久,然后提起行李又开始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