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晴柔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早来到警备司令部，希望能听到华子瞻的消息。

    先打去军需处，接电话的人只说不清楚，更不会有什么确切的消息。又不能找姑姑、姑父帮忙，姑姑本来还在为她从潘家跑出来生气。想找月桢聊聊，又怕她帮不上忙还添乱。这一上午心里七上八下，什么事都做不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打起杨先麟的主意。虽然就是他亲手抓走了华子瞻，但除了他，从别人那里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他一定不会说什么，但哪怕听听他的语气，探探他的口风也好。叶晴柔这么做，完全是一招险棋，在这种情势下，去跟华子瞻这样一个身陷囹圄的人产生联系，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很有可能就会被怀疑成同党，何况对方还是狡黠多疑的杨先麟。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实在是无法坐等结果。

    她从内部通讯录上找到杨先麟的电话拨了过去，电话很快被接起来：“喂？军统上海站，哪位啊？”电话那边传来杨先麟的声音。

    叶晴柔握着话筒的手微微颤抖，说道：“杨先生，我是叶晴柔。”

    “哦，叶小姐，你好。找我有事吗？”杨先麟在电话里问。

    叶晴柔开门见山地说：“昨天中午华处长本来要请我吃饭，怎么听说被你带走了？”

    杨先麟那边沉默了两秒钟，反问道：“不知道叶小姐是他什么人啊？”

    叶晴柔早就料到杨先麟会探究他们两人的关系，于是将之前编好的理由脱口而出：“华处长有些门路，所以我给了他一些钱，托他帮我在外面买些紧俏货。可是他刚刚收了钱，人就被你们带走了。那我的钱该怎么办？”

    杨先麟狡猾老道，自然是不会相信叶晴柔的这套说辞，他想起叶晴柔之前耍弄他，是时候小小报复她一下了，于是笑嘻嘻地说：“叶小姐，你说他欠你钱，不如说他欺骗了你的感情更让我信服。这个理由......编的不好。”

    叶晴柔见他不信，只能不置可否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来？”

    杨先麟拿腔作样地说：“哎呀，这可真不好说。这次他可不容易脱身啊。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了。叶小姐，我劝你就别等他了......”

    叶晴柔挂了电话，心里更没底了，她已经顾不上去想杨先麟有没有怀疑她，只想打电话给表叔叔，让他帮她去军统捞人。正在迟疑中，电话响了。晴柔木然地接起来，电话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叶小姐，昨天中午有事耽搁了，今天中午有空的话一起吃饭？”

    是华子瞻，他出来了！叶晴柔刚刚沉到底的心情瞬间翻上了天。她压抑住心中的欣喜，装作镇定地说：“好的，那么十二点大门口见。”

    挂了电话，她立马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嘱咐吴妈去菜场买点好菜，中午她要请客人回家吃饭。接着，她去处长室告了半天假。

    从处长室出来，她看看表，还有点时间，她拿出包里的椭圆形小镜子上下左右照了照，又补了补粉。昨夜没睡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显得有点憔悴，她又拿出口红来擦在嘴上抿了抿，再理理头发。时间差不多了，她把东西都收进小皮包里，起身下楼。

    来到大门口，华子瞻早已等在那里了。她远远看见他穿着军装，还是那么挺拔。他看见她，冲她招招手。叶晴柔快步小跑到跟前，问他：“你没事吧？”华子瞻朝外指指，示意她出去说。于是他俩一路往外走。走出大概一百米，华子瞻看看周围，郑重其事地说：“叶小姐，谢谢你！”叶晴柔冲他眨眨眼睛，说：“举手之劳。”华子瞻冲她笑笑，不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叶晴柔走在旁边，问道：“华先生，军统为什么要抓你？”华子瞻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倒是叶小姐，我没想到你这么聪明。”叶晴柔说：“这就叫，身无彩凤双飞翼......”华子瞻接道：“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光顾着说话，已经走出一段路，华子瞻才想起来问道：“叶小姐想去哪里吃饭？”叶晴柔说：“去我家。”华子瞻愣了一下。叶晴柔解释说：“家里吴妈已经准备好了。”华子瞻没有反对。

    叶晴柔家离警备司令部并不远，在一幢红褐色的小楼里面。一楼是客厅、餐厅和一个不大的厨房，二楼是会客厅和卧室。两人到了家，吴妈忙来开门。饭还没做好，于是晴柔先引着华子瞻上了楼，来到会客厅。

    这会客厅是晴柔此次来上海后特意重新布置的，原来是棕灰色相间的地毯，晴柔嫌它颜色过于晦暗，月桢陪她一起去选了一个粉色上面是白色梅花图案的地毯，配上奶白色的沙发，房间虽不大，但却有种宜人的温馨。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云彩上，让人感觉如梦境中一般，沙发也很舒适，人坐下去深深陷在里面，既温暖又惬意。

    华子瞻一夜没有合眼，此刻坐在沙发上，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感到有些疲劳，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

    叶晴柔问他：“华先生喝点什么茶？”华子瞻说：“都可以。”叶晴柔说：“我这里没有‘都可以’，只有西湖龙井。”华子瞻说：“只有龙井，还问我喝什么？”叶晴柔被他逗笑了，说：“你先等一下，我去给你倒茶。”

    晴柔来到楼下，翻箱倒柜地找茶叶。“吴妈，你见到姑妈给我带来的西湖龙井放在哪里了？”晴柔边翻边问。

    吴妈在围裙上擦擦手，过来一起帮她找。两人翻了半天，终于在橱柜的角落找出来一小盒茶叶。

    晴柔端着茶杯回到会客厅，却看见华子瞻闭着眼睛头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一定很累。这一夜，对于叶晴柔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不眠之夜呢？

    她不忍叫醒他，轻轻地把茶杯放在门口的红木柜子上，悄悄地掩上门退了出去。让他多睡一会吧。

    时钟滴答滴答走了一圈又一圈。饭菜烧好，放在桌上已经凉了。晴柔蹑手蹑脚走到楼上，推开门，探头进去。门吱呀一声，惊醒了华子瞻。晴柔见他醒了，便走进来，笑着说：“你醒了？”边说边去拿红木柜子上那杯泡好的龙井茶，拿到手里捂了捂，已经凉了，于是说：“刚才倒的茶，现在已经凉了，你等我一下，我再去倒一杯。”华子瞻站起身说：“不好意思，刚才睡着了。”边说边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没关系，我刚好渴了。”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手，她只觉心上一颤，赶忙放开手。

    晴柔边看他喝水边问他：“饿了吧？我去跟吴妈说一下，把菜热一热。”华子瞻冲她点点头，说：“麻烦了。”

    午饭终于在下午三点上桌了，晴柔特意把吴妈做的拿手好菜摆在华子瞻面前。华子瞻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几乎没吃饭，确实饿得不行了，吃起饭来根本顾不上说话。晴柔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他吃饭，时不时给他夹菜。

    华子瞻注意到她一直在盯着自己，问她：“你怎么不吃啊？”叶晴柔说：“我不饿，你多吃一点。”她现在只想看着他，他好像是一个失而复得的人，她一眼都不想落下。

    吃完饭，晴柔问他：“你这次出来，以后杨先麟不会再找你麻烦了吧？”

    华子瞻说：“不好说，但是短期内应该不敢了。”

    晴柔心里想问他到底是什么人，但料想他不会跟她说，话到出口却变成了：“以后如果需要我，尽管开口。我想我可以帮到你。”

    华子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叶小姐已经帮了很多忙了，以后尽量不麻烦到你。”

    叶晴柔紧追不舍，说：“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愿意同你一道。”

    华子瞻眼里略过一丝惊讶，随即笑着说道：“以后跳舞、看电影、逛街，一定邀叶小姐一道。”

    叶晴柔知道他不会轻易松口，于是便不做声了。

    华子瞻想岔开话题，便道：“叶小姐，现在还早，不如我请你去看电影？听说最近有一部片子很不错。”

    叶晴柔靠在椅子上说：“华处长，你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华子瞻以为她生气了，于是笑说：“叶小姐这是下‘逐客令’了？”

    叶晴柔笑着轻轻摇摇头说：“华处长，我只是觉得你折腾了一天，一定很累了，实在不忍心拖着你陪我到处去玩了。而且，我昨晚也没睡好。至于那部电影，如果你有空的话，周日再请我看吧。”

    华子瞻见她意兴阑珊的样子，便说：“好，那我先走了。周日见。”

    叶晴柔起身送他出了门，站在门口一直目送他走到了弄堂口。华子瞻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叶晴柔怅然地转身回家，看到会客室里还有他喝剩下的半杯茶。她蜷在沙发上，捧起茶杯，一边用手指沿着茶杯口划圈一边发呆。她想跟这个男人近一些，可他总若无其事地跟她保持距离，她走近一步，他退后一步，她再走近，他再退后。表面上，他跟所有女人都暧昧不清，但实际上，哪个女人想接近他多一点，他马上把她推开。这让晴柔想起了《西游记》里孙悟空给唐僧划的那个圈。华子瞻何尝不是也给自己划了个无形的圈，所有人只能在圈外围观，倘若有人越线一步，他马上把她踢出去。想到这里，叶晴柔不知怎么笑出了声。真是难为他了，这样奇货可居。好吧，就这样不远不近也好，毕竟他是有家室的男人，连月桢都不至于昏了头，去抢这口唐僧肉。

    可是思来想去，她对他的感情，又好像不止这么简单。她仰慕他，他做的一切事情，她直觉都是对的，哪怕有些她并不清楚，也不懂，可是她想帮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仿佛帮他就是她天生的使命。这次的事情，是他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她跟他因为这个有了牵连，他不能把她推得远远的。他对她，一定与对别人有些不同，至少他是信任她的。这么想着，她的心情又愉快起来，她看着这间小小的会客厅，看着他坐过的沙发，微笑着发呆，憧憬着下一次的见面。

    为了防止军统特务跟踪，华子瞻从军统脱身后，并没有马上去找老赵。经过几天的观察，他确定身边没有特务盯梢，这天晚上，他又悄悄来到了照相馆的阁楼上。老赵见他主动找来，一定是有情况要汇报，便问他：“你有情报要给我吗？”

    华子瞻摇摇头，说：“我这次来是给组织汇报一些情况。前一段时间，我被军统上海站抓进去了，但是因为他们没有证据，而且我通过军统上层的关系施压，他们不到一天就把我放了。这几天我观察了一下，身边没有特务盯梢，这才过来。我今天来，就是想向你汇报并请求组织审查。”老赵点点头说：“这个情况我们其实已经掌握了，组织绝对信任你。你今天来，组织上还有新的任务交给我们。”华子瞻听到这话，倒是始料未及，一是没想到他的事情组织上竟然这么快就了解清楚了，再者组织不仅没有怀疑他，还马上安排了新的任务给他。

    老赵说：“组织上已经调查清楚，这次刘部长他们牺牲，是因为被胡计岭和黄聚英出卖，组织上命令我们，尽一切力量，铲除叛徒，震慑敌人。”

    想到老刘，华子瞻强压住悲痛，咬牙说：“一定要让叛徒付出应有的代价。”

    老赵接着说：“现在你需要做的是，搞清楚叛徒被军统藏在哪里。等你找到地址，由行动队执行刺杀任务。”

    华子瞻说：“好的，这件事交给我。还有，我认为如果要震慑敌人，也要铲除几个疯狂剿共的特务，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老赵说：“嗯，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这个特务名单，组织上还在甄选，如果定下来，会告诉你。你只需要配合，行动队的人具体执行。”

    夜深了，阁楼上的灯熄灭了。华子瞻走在寒冷的街道上，胸中却是满腔热火。他回想起老刘生前跟他说过的话：“我的理想，是国家不再蒙辱，百姓不再受难，我愿意为了我的理想、我的国家奉献一切乃至生命。”铮铮誓言，言犹在耳，然而故人已去，只留下尚未完成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