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夜来得格外早，亥初一过，星河璀璨，极尽风流哀婉。

    唐宁拉着洛无祈特意落后几步，任由轩辕观音一人向前。

    “你说，她会怎么做啊？不会是要私下报仇，滥刑折磨那张云舟吧？”

    洛无祈懒声回复：“若只是折磨，那今日就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唐宁有些不信：“那她还能怎的，她又不会武功，还能亲手杀了张云舟吗？这事说到底也不关她的事，她也不必下死手吧。”

    “唐宁，你觉得轩......阿音是怎样的人？”

    “诡计多端，巧舌如簧，但她，是个好人。”唐宁看着前方几步之远的轩辕观音，还是点了点头承认道：“虽然她骗了我的钱，但给我留下了息渊溺石，本少爷也是见过世面的，息渊溺石在江湖上的价格，比我那一包袱的银钱贵重多了，而且世道风波起，我来的这一路，这息渊溺石确实也帮了我不少忙。况且，她愿意为枉死的人出头，那她肯定不算是坏人。你说呢？”

    “你就不在乎她是驾月宫的人？江湖可都说，驾月宫是邪魔毒教啊。”

    “我有眼睛，我从未见过她邪了谁毒了谁，又怎么能拿别人的言论去定义她。再说了，我家老爷子对驾月宫可是心驰神往，说从前先任宫主姿态出尘，帮了我们唐家不少忙，绝不会是邪魔。我当然信我家老太爷的。”

    “江湖讨酒客，身负菩提心。”洛无祈忽然就想起了轩辕观音这句对唐宁的评价，倒还算是中肯。

    旁边唐宁还在叽叽喳喳，看着洛无祈的凝神看着轩辕观音，突然一撞洛无祈的肩，挑眉问：“都说泗水秦家大小姐秦素商温婉貌美，江湖数一数二，我是没见过，不过你作为秦姑娘表哥，你倒是说说秦姑娘和阿音谁更美啊？”

    洛无祈回过神：“素商纯良内敛，心性稚弱，只是稍缺磨练。至于阿音，”洛无祈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像是在自语：“我总是不明白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总是能给我意外惊喜。”

    洛无祈看着轩辕观音不疾不徐地向礁石走去的身影，如墨长发堆云砌黑，随意飞扬，她似乎很喜欢素色又极不爱绾发，在这灯火清灭的夜里，像谪入凡尘的仙人。

    就是此刻仙人面前的跪伏的凡人，有些刺眼。

    张云舟是被打晕了掳过来的，后只觉脸上一痛，似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跌进了水里，呛了好几口水才咳嗽着醒来。

    睁眼便是白日那个指出他是凶手的年轻女子，略有停顿地收回了腿，施施然站直了身子，温声到：“醒的太快了，本来还想再踩一脚，可惜了。”

    张云舟被吓得瞬间清醒过来：“你们这些外乡人，究竟要做什么！”

    “你杀了人，还问我们要做什么？你确定我说了，你承受得住？”

    唐宁拽着洛无祈：“这是威胁吧，这一定是威胁。”

    张云舟怒极奈何被绑住了手脚，只得蜷缩在地上挣扎：“你要是识相就放开我，我爹可是张家家主，只不过是死了个茶肆掌柜的女儿，你难道还想我给她赔命？你就是个外来人，跟她才见过几次，又能有多少情分，怎么你还想杀了我么？”

    轩辕观音若有所思点点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说完一扬手，解开了张云舟的绳索。张云舟拍了拍身上尘土，冲一直沉默跟在轩辕观音身后的女掌柜得意一笑，出口嘲讽：“不知天高地厚，还真以为有人能给你公道呢，在这里，我就是公道，张家就是公道。”说完起身便要走。

    唐宁抬步便要把张云舟抓回来，只一晃眼，听到他惨叫一声，四肢血流如注，直直地仰面倒了下去，岸边氤氲起一片浅色血水，海波冲击阵阵连绵，这些血迹一会儿便完全消散了。

    唐宁瞪圆眼睛，看向那微微收回手的年轻女子，侧影掩埋在月色里，看不清神色，只听到她声音极冷，和平时的随意慵懒截然不同，她竟一出手就撕裂了张云舟的四肢经络！而那不断痛苦哀嚎地男子，开始止不住地大声求救，在这寂静的夜里，他的呼救声尤为清晰。

    唐宁下意识去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人被惊动而来。

    洛无祈示意他稍安勿躁，启唇解释：“驾月宫秘法，封音罩。张云舟再怎么喊叫，也不会有人听到的。”

    洛无祈刚说完，唐宁就听到前方少女凛冽嗓音：“你叫啊，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同样的意思，怎么她说出来这么奇怪。”唐宁腹诽。

    张云舟的脸色因为惊吓和失血已然变得惨白，轩辕观音走近蹲下身来，伸手便掐住了他的喉咙：“你说昨夜，窈娘是不是也是如此被你掐晕的，这窒息的感觉，你要不要也尝尝。”

    张云舟一边失血一边又在努力呼吸，一下子就涨肿了脸，看着有些滑稽。他的头脑开始变得混沌起来。海面雾气渐起，张云舟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周围。只听到恍惚间一道略带威压的女声问他：“你偷偷倒卖黑环毒蛇的蛇毒，是要送往哪里，跟谁做的交易。你若说了，我不杀你。”

    张云舟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哆哆嗦嗦地说出：“往南八十里，白水镇，送到一处首饰坊，名唤千金阁，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轩辕观音听完，知他说的是实话，当真松了手退了几步。旋即对后面看了许久的女掌柜说：“我一向认为，自己的仇应当自己亲手来报，我不杀他，是因为你比我更有资格为窈娘报仇。如今他就在你面前，动手与否，你自己决定。”

    说完，便不再看他们，走到了洛无祈和唐宁身边。洛无祈倒是还好，像是早有所料，唐宁就有种脑子刚开窍的感觉：“哦！我知道了。难怪你刚才说你不杀他，你本来就没准备自己动手，你果真鸡贼。”

    轩辕观音没有理会唐宁语气中的略带嘲讽，慢悠悠道：“我这人本就诚实，说不动手就不动手。”

    “但我要他死，他必须得死。”

    女掌柜在张云舟的哀求中出神了很久，像是看着四溢的雾气，又像是在沉溺幻想中回忆的身影，那个爱笑的小姑娘，若死后魂魄还在这里停留，应当就能看到此时此刻，在她最喜欢的星空之下，她瘦弱的母亲，撑起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凶手，走向那片她最爱也埋葬了她的海域。

    女掌柜安静看着张云舟因疼痛和恐惧变得扭曲的脸，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不顾张云舟发疯般的挣扎，哭喊，咒骂，这一切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了。女掌柜就这样拖着他，踉跄地，坚定地走入了赵家那片毒蛇海域，直至海水没过了她的半腰，她才用力地抓住张云舟的头，狠狠地摁了下去，直到大片大片的泡沫碎裂，张云舟惊恐的双眼逐渐失去神采，缓缓地漂浮去了海域中心。

    远处缠绕在一起的黑影迅速靠近，女掌柜仿佛都听见了群蛇的嘶嘶气声。

    她疲倦沧桑的面容短暂地恢复了生气，而后平静地看着张云舟被蛇群裹挟，看着十几条黄唇黑环蛇直冲她游来，缓缓闭上了眼，淌出了禁锢在眼中许久的泪水，等待属于她的结局来临的那刻。

    亲手报了仇，她终于能放心地去见窈娘了。

    女掌柜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直至她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声：“唐宁。”在这死寂的夜中，好似神明赐给她的新生。

    一息之后，她从海中被拉了回来

    女掌柜的嘴里被塞进一颗糖丸，熟悉的香味袭来。一如昨日的窈娘兴高采烈地回家，跟她说着遇见了仙女姐姐，还给了她顶顶好吃的糖丸。

    还是好闻的紫藤花香，还是如霜如雪的素衫佳人，温柔地揽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劝导：“窈娘不在了，你要好好活着。一个人渣，不值得你们两条珍贵的性命。”

    女掌柜再也撑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轩辕观音用净心决让女掌柜睡了过去，让唐宁安排跟在他身后的唐家暗卫带她走。

    “你放心，唐家会好好照顾她的，以后没人会欺负她。”唐宁拍胸脯保证。

    轩辕观音拿了一包糖丸放进女掌柜手中紧紧攥着的荷包里，低声絮语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唐宁不解，问洛无祈：“她刚才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洛无祈看着轩辕观音的背影，眸色深深：“驾月宫的祝祷之语，据说可以传给月神，保佑愿望成真。”

    “那你说，她刚才许了什么愿望啊？”

    “你想知道啊，那我勉为其难去帮你问问。”说完洛无祈加快脚步追上了他一直注视的背影。

    唐宁：“？”

    轩辕观音察觉洛无祈的靠近，侧首看着他，洛无祈轻描淡写地说：“唐宁好奇驾月宫的祝祷之语，想知道你刚才许了什么愿望，我来替他问问。”

    轩辕观音有些好笑：“唐宁来了之后，你倒是变得热心肠了许多。”

    洛无祈面不改色：“我本就是偏偏浊世好儿郎，和某些会骗钱会威胁的人不一样。”

    这是嘲讽吧，这是明显的嘲讽吧。

    轩辕观音语塞，偏过头不再看洛无祈。就在快要进进屋时，轩辕观音回身最后看了一眼今夜星斗流转，皎皎银河高悬中天。

    “我祝祷，来世窈娘与她还能再相遇，祝祷窈娘下一世，能够圆满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