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灾

    腊月初二,大凶,诸事不宜。

    大雨骤降,北卫河上的堤堰又溃了两处。

    顷刻间,墨色浓云挤压着灰蒙蒙的天空,四周压抑得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河水接连不断地拍击两岸,凿开坚硬的岩石,将细碎的泥土和石块揽入其中,如千军过境一般冲垮村庄。

    洪水漫过屋顶,侵袭屹立不倒的古树。一层层浪花拖举着水里挣扎的人们,下一秒又卷着他们沉入江底,有如一双无形的手在肆意戏弄蝼蚁的求生之举。

    幸存者蜷缩在树木的最高处,双手合十向四处敬拜。

    求神仙垂怜,求佛祖保佑,求先祖庇护......

    不论是谁,只求能救救他们,救救北卫河周围的村落。

    水里探出一双双沾满泥垢的手,在空中乱舞几下后攀住了狼藉之中唯一的一棵树。

    “救我!救我啊!”

    枝丫被压弯了一大截,连接树干的部分断开一条细细的裂缝——它已经到了极限,不能承受更多的生命了。

    狠心撇过脸,树上的人无视旁人呼救的呐喊,埋头往更高处爬去,嘴里不停念叨什么,希望得到宽恕。

    灾祸当头,人性暴露。

    有人自私自利,不愿给他人生存的希望;有人即便深陷险境,也不愿放下妻儿独自求活;有人凶狠阴毒,用罪恶的手把身边的伙伴推向轮回的深渊。

    洪水自树下滚滚而去,将一切温情和邪恶吞噬干净。

    正当树上的幸存者将要松口气的时候,雨点降落得越来越快,汇入江河加剧了水的流速。众人只见原本已经平息的洪水再次激起惊天骇浪,“砰”的一声,堤堰彻底塌毁。

    万丈高的水柱自上游袭来,树干摇晃的幅度加大了几分。众人被洪水拍入江底后,这棵坚持了三日的古树终于也坠入江中,随着湍急的水流渐渐远离了家乡。

    洪水肆虐,北卫河附近的村落无一幸免。

    险情传回皇都之时,京中已然将风家子弟列为罪魁祸首。双方周旋几日,吵得永顺帝头疼得厉害,根本顾不上派遣官员去处理水灾。

    等到北卫河的水势愈来愈高,洪水影响的范围逐步扩散到农田积聚的区域,帝王这才意识到灾情的严重。

    初五的早朝,大臣们难得偃旗息鼓,放下针锋相对的姿态,等候龙椅上那人的决策。

    永顺帝捏了捏眉心,锐利的目光扫过清怀王的面庞,缓缓与苏霁对视,“太子认为这件事该派何人去?”

    玄衣衬显得人气势沉稳,更加锋芒逼人。

    苏霁悠闲地转着紫玉扳指,只沉思一瞬便给出了回复,“儿臣觉得三弟是最合适的人选。”

    对众人各异的打量视若无睹,他勾唇轻笑,慢悠悠接着说:“民间都坚持这次水灾和太傅的几位公子私扣银两有关,怕是对寻常官员也难再有信任。要令受灾地域的百姓信任朝廷派去的人,三弟身为皇子最为合适。”

    “太子殿下此言甚是,只是殿下似乎忽略了一点。”

    说话的人眉眼之间横着一条刀疤,他声音浑厚,带着股桀骜不羁的气势,并不畏惧皇室的威严。

    平南王方镇川,平民出身却比普通将领更会行军打仗,因平定南方乱臣有功被加官进爵。他常年游走于生死之间,最是不屑和京中安逸享乐的人打交道,对皇室也是不亲不远的态度。

    对于他的印象,众人还记得一点:他和昔日的云望丞相亦敌亦友,一文一武曾共同协助了永顺帝继位。

    苏霁的眸色深处光华流动,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是半分不变。

    他含笑侧目,罕见谦和地问:“不知平南王有何见解?”

    “圣上、太子,民间对风家如今颇有微词,而清怀王殿下又与太傅大人是舅侄,恐怕并不能令百姓信服。”

    如实道出的话落在耳畔,群臣颔首,赞同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来。

    风太傅的脸色有些不善,阴沉沉地盯着平南王和太子的身影,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父皇,儿臣相信三弟会秉公办事。正因三弟和太傅的关系亲近,由他处置水灾和堤堰的贪污案才更容易让人相信朝廷的公正。清怀王高风亮节,更能给文武百官和卫国百姓一个满意的交代。”

    说到“关系亲近”四个字,他的咬字有意无意地加重一些,细听之后又仿佛只是一时的错觉。

    苏霁长身而立,任凭众人投来探究或困惑的目光,他依旧噙着高深的笑意。

    北卫河的暴雨飘至皇都,雨点如散落的玉珠,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庭院。朔风卷着雨丝吹入殿内,凉意倏忽间弥漫开来。

    群臣冻得一激灵,只闻得永顺帝说了一声“太子留下”便没了后半句。

    众人如潮水般退去,大门被轻轻掩上,空荡荡的屋子里蓦地响起一声低叹。

    永顺帝神色莫名有些复杂,不紧不慢地下来御座,来到苏霁的身前。他伸手拍了拍太子的肩膀,佯装宽容道:“朕明白风家最近的麻烦皆因你而起,但是太子,你莫要逼得太紧!”

    因他而起?

    真亏他这个好父皇说得出口。

    苏霁极轻地笑了笑,“儿臣举荐三弟,确实是为了朝廷着想。至于风家人的那些事,父皇应当早有耳闻。”

    “私藏银两、以权谋私、草菅人命......这桩桩件件可都是他们自己干得,怨不得旁人将一切戳穿。”

    “那你近日是否在收集......当年云家案子的证据?”永顺帝不自然地卡顿了一下,内心浮现一丝愧疚。

    见苏霁脸色平淡,望过来的时候眼底没什么情绪,他皱了皱眉,拂开心中的异样感觉,重又端起帝王架子,“风家和越国牵扯不清,你莫要再追查了。”

    苏霁手指的动作一停,扳指滑过指关节,定在掌心之上。他扬了扬眉,笑意不达眼底,“太傅勾结他国皇室,父皇打算就如此作罢?”

    “行了,太子回吧,水灾的事朕要再想想。”帝王背过身挥挥手,冷声下了命令揭过这个秘密。

    --

    下了早朝后,苏霁独自撑着伞漫步雨中。

    临近东宫时,玉势转小,面上才现出轻松的笑意。

    “太子妃在何处?”

    冷玄上前接过他的伞,遥望了一下清风院的位置,“方公子刚将药送过去,想来殿下才起身。”

    闻言,他点了点头,脚下步子迈得不疾不徐。临到清风院门口,忽而止步,审视的眼神落到院中忙活的碧落身上。

    他压低声音,偏过头瞟过冷玄的眼睛,“那日偷听的人可有寻到踪迹?”

    “如殿下所料,那人就是碧落。虽然她躲得及时,也很机灵地从另一条小路离开旧院,属下和夜月还是发现了她留下的痕迹。”

    侍卫背对院内,用身子挡住身后可能的视线,然后将一片青竹叶托在掌心,慢慢递送到苏霁手里,“这种青竹只有皇室才有,除了皇宫的那片竹林,也就只有清怀王喜爱这种青竹。”

    “殿下,东宫的宫人近日都未曾去过御花园的竹林,只有碧落那日是从清怀王府回来的。殿下您看,是否需要属下将她拿下?”冷玄思及旧院的秘密,斗胆如此提议。

    “暂不用理会,太子妃留着她还有用处。”他收起竹叶,目光淡漠地掠过碧落,径直推开主殿的木门。

    掀开轻纱,一眼就瞧见女子呆呆地坐在妆镜前,出神地盯着锦盒里的珠花。

    空气中夹揉着一种刺鼻的味道,微涩的药香从鼻尖顺势钻进心底,苦得人直直拧眉。

    苏霁的注意力从药碗上移开,重新落到风回雪身上。瞧她衣衫单薄,及腰长发未束,他褪下外衣搭在她的肩上,轻柔地把头发拢到衣领外面。

    “又在走神?病中还不多穿些?”说完,他压低身子从背后双手环住人,下巴抵在她的头上稍稍蹭了两下。

    “殿下何时回来的?”

    “一炷香之前。所以你究竟在想什么,孤回屋许久都未有发觉。”一双柔嫩的手覆上双臂,他感受到女子隐约有转身的趋势,反手把她的手一并困在怀里,埋在她颈窝处闷着声音说:“别乱动,让孤抱一会儿。”

    风回雪透过妆镜打量他,钻窗进屋的昏暗光线折入镜面,为镜中的男子披上一层薄薄的阴鸷。

    男子低垂着脑袋,从这里无法看清他的神色。想要转身抬起他的脸庞,他的双臂又紧紧地圈着她,禁锢了她的动作。

    接连几日的暴雨让天气恢复了冬日的寒冷,女子凝着凝着,只觉得周身也泛起一阵凉意。她能感受到苏霁的情绪,即便他在她面前已经极力克制,屋中那股凉嗖嗖的气息也始终萦绕在身侧,许久都徘徊不散。

    风回雪眨了眨眼睫,默默思考着苏霁今日的不对劲。

    早晨出门前他分明神情颇为愉悦,还一如往常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怎么早朝过后就全然换了副心情?

    眸光暗了又亮,她勾住他的手,用力分开手指然后十指交握,轻声问他,“殿下要用些桂花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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