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

    “那回雪的这个答案,姑母可还满意?”风回雪笑了笑,亲自替玉嬷嬷解开了手脚的镣铐。

    “老奴瞧着太子十分偏袒您,想必在他心中,您已经占据了一席之地。对此,娘娘很欣慰。”玉嬷嬷上下扫了风回雪一眼,啧啧称奇道:“若非亲眼所见,老奴还真不相信您比大姑娘有本事。”

    风眠?

    她这位长姐向来争强好胜,一味钻研琴曲之技,于拿捏人心一事上尚欠些火候,实在有负风家长女的盛名。

    与之相对的,为让家族沉冤昭雪,她从几年前就开始琢磨苏霁和其身边人的喜好,费心费力只为这一个机会。如此周全的准备之下,她怎么可能会输给其他贵女?

    身形单薄的女子莫名低叹了两声,声音悠远空灵,道不尽沧桑世事。

    她对老妇人半是赞扬半是嘲讽的话语并不在意,反而放下了太子妃的架势,客气地问道:“姑母之后有何指示?”

    玉嬷嬷高昂着下巴微微笑着,脸上泛起的褶子在地牢的昏暗环境下瞧着分外可怖,“暂且先不要有动作,静候娘娘的传信,免得打草惊蛇。”

    这个回答倒是在风回雪的意料之外,根据她出嫁前从碧落手中拿到的图纸,那上面分明指示她尽快摸清东宫的布置,并从中打探出云家案件的线索。

    那就和风皇后让玉嬷嬷下达的命令完全冲突!

    难道之前的猜测是错误的?碧落背后之人并不是风皇后!

    可是碧落衣袖上的那片竹叶——还有什么人能接触到青神慈竹?

    风回雪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口中不忘答着话,“我知道了,让姑母放心。”她态度亲和地扶着老妇人起身,搀着胳膊慢慢将人送到地牢外。

    许是玉嬷嬷年岁已高,她一步一拐,走得极慢,连带着风回雪也放缓了步伐。

    天色渐渐明亮了起来,风势却并没有转弱。

    玄色的斗篷被高高地扬起,敞开一个不大不小的间隙。寒气趁机而入,扑向那具瘦弱的娇躯。

    风回雪猛地顿住步子,愣在原地狠狠咳着,好像五脏六腑都漫出了阵阵痛意。

    这次不是伪装出的难受。

    玉嬷嬷冷眼旁观这一幕,只道此人身子太弱,怕是难成大事。她正思虑着是否该说服风泠暗自备好顶替风回雪的人选,忽然感到手臂处的力道陡然加重,这股力量似乎来自另一个人。

    她顺着方向望去,恰巧撞见碧落从风回雪手中接过自己的胳膊,代替了拐杖的用处。对上那双盛满笑意的杏眸,她心虚地移开视线,不敢再多想。

    有人接替了自己的位置,风回雪乐得清闲,慢慢悠悠地收起飘飞的衣摆。待捏紧了斗篷两侧,她顿感暖意环绕周身,不禁惬意地蹭了蹭帽子边沿的绒毛。

    呼吸间,她的动作一僵,令身边两人都发觉了异样。

    碧落率先问道:“主子怎么了?”

    风回雪迅速端正脑袋,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眼神有些飘忽,“无妨,你送嬷嬷回房休息吧,我自己回去。”

    碧落觉得怪异却也不多问,秉着一向不闻不问的原则,默认遵从风回雪的命令。扶着人刚走出半米远,身后不知为何又响起那道柔和的嗓音。

    “方才有一事忘了问嬷嬷。我不便出东宫,想必您也一样,那我们要如何和姑母交换线报?”

    玉嬷嬷拍了拍碧落的手臂,头也不回一下,“老奴自有法子。只要有银钱差使,有的是宫人替我们传信。”

    一矮一高两道身影渐渐远去,化作了淡青天幕下的两团黑点。远处的曦光穿透云层,慢慢照亮大地的一角。

    风回雪立在庭院中,沐浴在日光下,但脸色稍稍有些泛白,浑身寒意乍现。

    玉嬷嬷的意思,东宫中还有不少风家的眼线。有他们在,能不能顺利找到线索不说,恐怕有丝毫违背皇后的举动都会被发觉。

    怎么办?该如何应对这些烦人的家伙?

    云家被冤枉,其中少不了风渡和风泠的手笔。所以,她决不能被查出真实身份。

    她深吸一口气,借着刺骨的凉风平复心绪,指腹无意识地摸索着斗篷的衣领。摸着摸着,风回雪掌心一转,将里衬翻了出来。

    银线勾勒的祥云暗纹被绣娘处理得极为平整,图案走向清晰明了,缝合针脚干净利落。简单大气的团云连成一层又一层的勾边装饰,在大片的玄色布料上倒显得格外协调。

    上面并没有莲花纹样,说明这是苏霁的斗篷。

    苏霁和风回雪成婚后虽没有近一步的趋势,但也不曾分房而居,两人的御寒之物便常常搁置在一处木架上。

    今夜苏霁出门时殿内黑漆漆一片,应该就是那时候拿错了斗篷吧。

    风回雪抚了抚额,颇感无奈,终于明白刚才闻到的檀香不是错觉,而是这件斗篷沾染上的气味。

    她恶狠狠地挠了挠帽上的绒毛,好似通过此物在跟某人发泄内心的烦闷,嘴里小声嘀咕着,“自己的东宫,眼线也不处理干净!”

    半晌,她认命般松开手,顺平杂乱的软毛,心情倏忽好转许多。

    最后睨了眼玉嬷嬷离去的小道,她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披着晨光回了主院。

    --

    太子离宫后,已经过去了五日。这期间,除了第一日传回了书信,就再也没有有关他的消息回来。

    世人不知道他的去向,也不清楚他的安危,一个个只能将目光锁定在东宫另一位主子的身上。

    众人的盯梢换了一波又一波,只见太子妃的生活起居照常,丝毫不受这件事的影响。而昭华公主身为太子的胞姊,竟也闭门袖手旁观,连去东宫探望一眼都不肯。

    一时之间,朝堂风起云涌,人人都在揣度皇室的打算。

    此刻的东宫之中,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慢慢驶出了偏院的小门。

    马车绕着大半个皇宫,一路摇摇晃晃地进入隐秘的宫道,经过凄清的冷宫和废弃的花园后,最终来到了凤栖宫的后院内。

    见粗布车帘被撩开,侍女连忙将手臂横在车厢前,等着车内人的反应。

    一只白皙的玉手慢慢搭在碧落的胳膊上,借着人的搀扶,风回雪从容镇定地下了马车。

    她抬着头,视线越过众人,直直落在主殿的牌匾上。

    栖梧殿。

    兜兜转转,还是避免不了风泠的召见。

    因着苏霁的“好心”嘱咐,昭华明面上有了理由,于是擅自做主称她染疾,帮她挡住了风泠。所以现在,那个地位尊崇的女人就暗地使手段将她请进了凤栖宫。

    风回雪苦笑着摇了摇头,老实地咽下这个哑巴亏,对着门外候着的嬷嬷行礼,“有劳嬷嬷回禀皇后娘娘,风回雪病愈,特来叩谢娘娘的挂念之恩。”

    夏嬷嬷趾高气昂地看着她,语气无半分恭敬,“娘娘正在小憩,还请太子妃在外等候片刻。”

    风回雪的眼底急速凝起了一抹幽暗,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抿唇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温声回答:“是,这是应该的。”

    所幸如今不是盛夏,不用受烈日曝晒。她又一向畏寒,出门前穿了斗篷也揣了手炉,想来在屋外站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紧。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太阳爬上了众人的头顶,温暖的阳光恰好驱散周身的寒意。

    风泠也不敢真得冻坏她,掐着时辰派人把她叫进了栖梧殿。

    风回雪柔柔应是,跟着夏嬷嬷款款走进了宽敞华丽的主殿内。刚见到人,她就规矩地行礼问安,“儿臣参见娘娘!”

    风泠斜坐在主位的椅子上,一手支着额侧,一手置于膝头,正微阖着眼闭目养神。闻言,她掀起眼睑,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风回雪,懒懒地说:“太子妃大好了?”

    “是,多谢娘娘关怀,儿臣并无大恙。”

    风泠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本宫还当太子妃寻由头,不肯来这凤栖宫。”

    风回雪的眼底溢出满满的惶恐,面色也吓得惨白。她蓦地跪下,俯身叩首,身姿颤抖得厉害,就像风雨中飘摇的菡萏一样。

    “儿臣不敢!”

    “不用慌!本宫明白,太子疼你才会如此为你考虑,本宫不会计较的。”风泠抬手示意夏嬷嬷将人扶起来,慢慢悠悠地问她,“可清楚本宫叫你来是为了何事?”

    风回雪接到风泠的眼神,咬着唇犹豫了片刻,最后放轻脚步在她身边的圈椅坐下,“东宫的嬷嬷和儿臣交代过,一切听从娘娘吩咐。”

    风泠点了点头,态度也缓和了几分,“不错。原先还认为苏霁不信任你,现在看来也到时候了。本宫叫你来只有一件事,也是你嫁进东宫后的唯一目标。”

    她骤然凑近,让自己的视线对上那双明净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想尽办法坐实他的谋逆之罪!”

    风回雪眼瞅着她微张的红唇慢慢吐出了几个字,心下了然却又顿感错愕。

    就这样?

    只凭这样就想将一国太子拉下马?

    良久得不到答案,风泠不悦地蹙着眉,“你不愿?别忘了,身为风家的女儿,你和我们在一条船上!”

    风回雪回神,眼角眉梢都晕开了柔和的笑意,徐徐给出风泠想听的回复,“儿臣自然没有异议。”

    玄色的斗篷下,白皙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手炉,芙蓉面上笑意加深。

    如此,她大致猜到碧落的主子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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