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

    屋里面漆黑一片,只有倒座房那里亮着灯,李卦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账本,算着什么时候把王府吃空,算着有多少钱进了自己腰包,再算着该怎么从洋人那儿多抠些银子来

    夜长梦多,他回身问:“明天是不是教会的人会来,那个东瀛人呢。”

    下属说已经到了,住在附近的客栈里,随时可以进来。李卦点点头打发人下去了。

    刚刚过了元宵,府里又新来了一拨人,在外院当差的瞧得清楚——那堆人没规距地站在府里的影壁前面,有的人对着面前的墙又看又摸,很是欢喜。

    有的人看了看王府的大门,跟同行的人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什么。这伙人丝毫不掩饰自己贪婪的心思。

    奴才们说不上话,只是回身去议论,见主子来了,立马噤声不语。

    这一伙人穿着打扮各有不同,有西装革履的洋人,也有甩着大辫子的清朝人。但那些洋人和之前拍照的那波人不一样,明显不是好惹的。

    有一个留着花白的胡子,头上顶着歪斜的礼帽,深陷的眼窝卡住了一枚镶金丝的单边眼睛,手里还拄着一个乌黑的手杖,最上头镶嵌着颗硕大的宝石。

    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看货物一样的看着这座王府,也没有进去的意思,只是在门口等着人,几分钟之后,李卦带着笑意从外院的屏风门里走出来。

    顶着礼帽的人正是教会的主教,他来府里不止一次,每次来只干一件事:要钱。亲王府为了日常的巨大开销朝着教会借了不少次的钱。

    大主教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个账本,一边翻阅一边指着上面。李管账听着听着就开始摇头。翻完了一本还有另一本,李卦就是摇头叹气,什么也不说。

    站在门口就谈了个大概,要是仔细地说说这些账还得进屋,李卦在前头给这一拨人领路,因为主教汉语太差,就聘了个翻译来。

    那翻译走着走着就问:“李大人,顺路领咱们主教去后花园逛逛吧,看看后花园什么样子,之后府里也好有个打算。”

    趁着大家都开心,随行的翻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李卦面露难色,后花园处于内院,是格格福晋的住所,要是想进去,必然坏了规距。

    王府进门就是影壁,后面有个过道,从左手进去是外院,外院的北面有个小巧儿的门儿。门儿后面才是后花园,花园再往里走就是俞冬住着的地方。

    这个小巧儿漂亮的门分割了内外院,这种分水岭一样,府里就管这个东西叫二门。没什么大事基本是不会踏过这个门儿的。同理,外面的人也绝对不许进这个门。

    王府的规距他要守,教会的要求他又不好拒绝,李卦在心里掂量这个行为,有多大可能会惹怒王爷,想多了他又烦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多臭规距,饭都吃不上了还惦记着自己的主子范儿。

    想通了这一层,李卦就爽快地答应了这码事。可他也不敢大摇大摆地走,只是带着人不声不响地走过二门,绕了个大圈,让教会的人看个大概就完事。

    李卦这招儿其实很聪明,他选了个太福晋们都休息的时候见客,又悄悄绕了个圈进了内院,按理说,被发现的概率不高,可俞冬最喜欢满世界晃,看看这有什么,那儿有什么。

    李卦也没怎么进过二门里面,他不知道从进门开始,俞冬就看到那一群人了,穿着显眼,人数众多,很难不被注意到啊。

    俞冬觉得李卦不是什么好人,想知道他们都在打什么算盘,于是在后面跟着走到了外院,眼看着他们进了南面的房。

    俞冬也屏息走过去,攀着窗棂向内窥探。这个视角看东西不真切,她只能透过偏殿摆着的多宝格,从缝隙里仔细地看着偏殿里的人。

    引客是下人的事,王爷早已经在座位上等着了,正位上坐着悠哉地等着,洋人和管账的坐在侧面那一排的椅子上,这俩人中间摆着个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堆纸。

    上了茶之后,王爷和洋人都不说话,管账就开始愁眉苦脸地诉苦:“您也瞧见了,这日子真的不好过,银号又放不出钱来,一次两次的还有路子找,这三番四次可不就是入不敷出了。当初,多亏有教会出手相救。这钱可是有用的。等收了租子上来,就立刻还上。”

    主教心安理得地接下这些奉承,他清楚管账的必然还不上钱,嘴里却装出大度的意思来:“不急不急,再借个4000元,凑个整吧,年后我们再来。”

    俞冬听着他俩一来一去的对话,事情还原了个八九不离十,原来欠的钱还不止这些,之前还欠了教会有整整两万元。这回他们来就是要账的,林林总总,连本带息的都加上了,府里欠了快三万。

    听着那个意思来了不止一次了,只是这次碰巧让俞冬看到了。李管账当然是没钱还,教会也不急,每次也都是笑意盈盈地说几句,然后再借钱给李管账。

    弄明白了这些事儿,再结合一下教会那群人的说辞,俞冬浑身鸡皮疙瘩,这传教士哪是不急,他太急了。这些钱若是连本带息,利滚利地加起来,他这是要把整个府都拿走。

    屋里头,那两个商量的差不多了,管账的回头对着王爷恭恭敬敬地说:“王爷,谈妥了,您看怎么样,还是老规矩,回头我收了租子就还了,先解了眼前的困儿,这府里一大家子的可都指望您养活呢。”

    传教士也举着笔,微笑等着王爷发话,王爷仍维持着自己的派头,略略思考一下就同意了。得了王爷的首肯,大家都喜笑颜开,拿钱的拿钱,写字的写字。

    王爷坐在圈椅上,一言不发,他其实也知道王府早就是强弩之末,可他也不是之前的王爷了,外面闹革命的那些人,断了他的俸禄银米。他早已经不能耍王爷的威风了。

    他又从小就被惯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他两岁即位那天,府里府外的事儿都是管账的在跑,他从来只用点个头,或者是摇个头,事儿就办妥了。至于其中利益往来,人情钱帐,他一概不知。

    甚至他连管账的叫什么名儿都不知道,只知道姓李,都喊李管账的。

    教士利索地签了字,留了钱。这回白字黑字的,谁来也得认下这个债。李卦求得了王爷的同意就不再管其他,笑呵呵地收下钱就要走,王爷似乎也能感受自己被边缘化,沦为一个王府的吉祥物,他心下不快,又拿出王爷的款儿来。

    “怎么又要管教会借钱,咱们王府的脸面都叫你丢光了。”

    俞冬站在外面听着真切,没想到李卦上前就一个滑跪:“奴才也是没办法啊。”俞冬目瞪口呆。李卦对她和对王爷完全是两个样儿。

    李管账只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忏悔:“都是奴才的错,可奴才也没办法,租子收不上来,地也不能用作抵押,全靠这样了。您看看这账本,租子是一点没有啊。”

    他这话背得熟,一连串地一口气说出来,王爷的气儿消了大半,他端着茶吹了吹上面的沫子,像平常一样的问:“钱都怎么分配。”

    李管账赶紧交代:“当然是拿出一部分来维持家用,一部分打点人。”

    打点人?王府打点什么人?俞冬不太信这个李管账的,她无聊时候也跟看妈聊过天,王府有地租还有些皇上赏赐的好东西,怎么不会沦落到卖房子的地步。

    王爷也问同样的问题,李卦听完也不说话,只是瞟了一眼周围,确定了没有人,这才得意地开口说:“是恭亲王带来的人,是个东瀛人。叫安本次郎,可以帮咱们联络兵力,明儿就能进府来,听说是个喜欢古董的,咱们府上那些宝贝,那东瀛人肯定看得上。您听,咱大清朝还有救呢。”

    王爷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难掩喜色地问:“当真?”如果大清能回来,他就又有俸禄领,又是货真价实的王爷了。

    李卦笑得更贼,他知道自己马屁拍对了,谁不喜欢继续当主子享福呢?他继续糊弄人:“咱皇上也还在紫禁城里呢,这不就是转机么。”

    李卦嘴上说的甜,实际上就是哄着王爷变卖家产呢,可她这个倒霉哥哥也看不透李卦的打算,一心就想着让大清朝回来。

    但屋子里的王爷也只高兴了一会儿,他也琢磨着问:“是什么来头?别是个糊弄人的。”

    李卦紧张地扶了一下帽子,仍然哄人的语气:“怎么会呢,您想,洋人帮咱们赊账,东瀛人帮我们联络军队和高人,怎么会存坏心呢。奴才到底眼皮子浅,明儿奴才叫他进府来,您亲自见见”

    见到王爷还在犹豫,李卦压着声音说:“王爷,这可是唯一的机会,若是成了,也算拯救了这么多年的基业。”

    王爷好像被这句话刺痛了一下,他的语气变得悲伤起来:“说的是,本王怎么能就眼睁睁地看着祖宗的基业就毁在咱们这一代,下去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明天把格格和太福晋们都叫来,咱们也好商议一下。卖些东西是次要的,主要是为了大清朝。”

    李卦听见王爷这个打算心里一沉,这怎么行,他又愁眉苦脸地劝解:“王爷,这事儿可不能对格格福晋们提起,特别是格格,常和那些留洋的姑娘一起吃饭聊天,怎么能懂祖宗基业的重要,老话讲,事以密成,言以败泄。事成再说,您觉得怎么样。”

    李管账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他不想让俞冬知道这件事,因为他还有别的打算。窗外,俞冬扶着窗棂的手已经冻得有些红,屋里的两个人,几句话就把她分割的一干二净,听见屋里两人有出来的意思,她又慢慢地回去了二门里。

    王府早就摇摇欲坠,一旦倒了,她连怎么活着都不知道,俞冬想了又想,她决定拿着自己的钱先去买房子。把房契地契拿在手里。自己住下一间,再往外出租。靠房租活着。

    可她又不想被李卦知道,俞冬想到了十八格格,上次俞冬独自出府就是因为她的邀请。

    有了路子,下一步就是找个人出去送信儿,看妈不轻易出门,时不时能出府的只有府里的太监和管账那波人。

    李卦她必然不敢信,那只有在太监堆儿里选了,俞冬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认只有元池能帮她跑这一趟,她写了封信,趁着元池来,让他交给十八格格。

    格格喊他,元池什么活儿都推了,连跑带跳的过去,生怕晚一秒去俞冬改变主意,可听完吩咐,元池拿着信,有些迟疑,他问:“是,十八格格?肃亲王府?”

    俞冬点点头,她以为是元池不知道,又紧着补充一句:“就是上次一起吃饭的那位。”

    虽然他隐藏的很好,可俞冬还是发现元池的表情里露出一些古怪来,可很快他就隐藏住了,不再说话,点了个头,拿上信就走了。

    十八格格叫阿蕴,应该是个亲昵的小名儿,至于全名俞冬没敢打听,她生怕自己露馅,听见这个名儿别人喊,她也就跟着喊了。

    阿蕴今儿换了衣服,她问俞冬怎么会想着出来,是不是闷了,俞冬摇摇头,说自己要买房子,阿蕴也没想到俞冬这个答案,好好的就要买房子,俞冬闷闷地问:“你觉得奇怪?”

    阿蕴一下就笑了:“我奇怪什么,你要是想买我就陪着你逛逛,只是我一直留洋也不知有什么好地方。”

    她说话和俞冬很不一样,说话遣词造句都很随意,却还带着点文邹邹的感觉。但哪怕这样,她说的话也是不紧不慢,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绝没有把话说得一团乱的情况。

    可谁也没买过房子,马车就停在了正阳门那儿,因为谁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俞冬的身份是旗人,当然住在内城,可她想着去外城,外城明显繁华点。

    路边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人看出她俩的窘境,问他俩干什么,一听俞冬要买房子,乌泱泱的人都涌了上来,你一句我一句的。

    看了一个又一个,俞冬只有一个问题:太贵了,她这会儿哪儿有那么多钱,而且一卖好几间屋子一起卖,执要她一说自己只要一间屋,无论是谁,都一脸难办的样子:“您要住杂院啊,这可不好找,而且什么人都有,也不安全啊。还是买个整院子值得。”

    在外城晃悠了这么久,俞冬啥也没晃悠出来。

    她有些泄气,人群的热情也散得差不多了,一直躲在角落的小孩儿钻了出来,他试探着问:“您是要单间的屋子?”听到这儿俞冬又燃起了希望。

    小孩儿拉着俞冬走回了内城,拐弯,前面路有点窄,俞冬和阿蕴下了马车开始走路,这次走出了西直门,再继续往前走,俞冬看到远处盖着一排白房子。

    小孩儿解释说,这是早年给八旗子弟住的,只有旗人有资格进去,普通人想都别想,但后来闹完革命,也没什么旗人不旗人的,慢慢地就成了普通房子。

    但这种房子界不好,没人爱要,价格也不高。俞冬心里开心,脸上还是绷着,小孩儿带着她一个胡同一个胡同的拐,终于快到了。

    白房子越来越近,人也变得热闹起来,旁边的一个老太太,却伸手抓住了俞冬,转脸瞪着那个小孩儿,疾言厉色道:“你是谁家的,这么丧良心的事情也做得出来?一瞧你就是逃荒来的,就是上不得台面,净跟那些人学这些下流手段。”

    小孩儿被女人的话吓得不敢动,他晃着身子想要挣脱,无奈对面的力气太大,他挣脱不开就开始扯着嗓子尖叫。声音尖锐,让俞冬都皱起了眉头。

    小孩儿作势要去咬人,女人力气松了一些,他趁机挣脱了束缚,撒腿就跑。俞冬再傻也应该明白不对劲了,女人打量着俞冬的穿着,了然道:“您是富贵人家的姑娘?怪道是被这小崽子耍得团团转呢,您来这地方做什么呀。”

    俞冬环顾四周说来买房子,女人笑出声来:“他是不是告诉你那白房子价格好。” 俞冬仔细回忆了一下,懵然点头。

    “他唬你呐,那地方没人住,慢慢地就有人在白房子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你觉得热闹人多,什么地痞流氓都在那儿,可不是热闹了。你但凡进了白房子那一片就没人管你了。”

    老太太说完,冲着俞冬脚边的路努努嘴:“过了这一条土路,就是白房子界,这是规距,你在这儿我还敢拽你一把,你但凡踏过一只脚,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戏了。这叫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你家有泼天的富贵,也来不及咯。”

    见俞冬还是呆呆地站着,老太太干脆拽着她往旁边的胡同里一拐,指着那些挤在一起的人说:“这都是逃荒来的,没有钱也没有粮食,就干起了倒卖人口的勾当,人伢子给他们钱粮,他们负责带货来。你碰见的那个孩子,十有八九也是干这个的。说不准就在这儿。”

    顺着老太太的方向去看,果然俞冬看见了刚刚骗她的小孩儿。站在一男一女的身边。只露出眼睛看着她。

    俞冬和阿蕴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来话,老太太见状开始赶她俩走:“行啦行啦,走吧,叫你们府里的管账或者管家来,他们跑事的比我们这些人消息灵通多了,你们何必自己遭着罪,就算不遇到人伢子,也有那些看你们是腼腆小姐,就漫天要价的人。快走吧,再晚了城门就关了。”

    阿蕴知道这是老太太救了她俩一命,她从手里拿出大块银子,权当感谢,女人得了钱,脸上笑开了花,看在这些钱的份儿上,她好心问一句,为什么这时候买房子。

    听完俞冬这点算盘,老太太摆摆手,她脚踝上扎着白色的布,把裤管绑得紧紧的。

    她弯下腰把银子塞进那块白布里面藏好,抬起身子劝她:“可别,您就是买到称心的房子又怎么样,你们还是未出阁的姑娘,你们户籍还是归在府里的,这些白字黑字的房契不经你手,可是直接送到府上,被人拿着去抵债太常见了,要债的人一拿一个准。瞧你也是好心人,我的乖乖,多备着些细软金银,藏起来也比房契被人抢走的好。不然你这钱不是白花了。”

    俞冬仔细想居然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老太太藏好了钱就回院儿去干活,阿蕴不想让俞冬白跑一趟,干脆带着她去外城玩儿一圈,马车又颠颠儿地出了宣武门,到了外城。

    阿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带着些兴奋说:“欸,我带你去我工作的地方瞧瞧吧,是洋人开的办事地方,你还没见过吧,走。”

    因为有着留学经验,阿蕴会说不少外语,出身又好,读书又多。她回国就自己找了个工作干,虽然发的薪水不高 ,但她也乐得自在。

    俞冬惊讶于王府这种死脑筋的地方居然会放她出去工作,阿蕴狡黠地答:“我谁也没给说,只告诉你了,那群老顽固就知道规矩规矩规矩,一天天不给出门,闷都闷死了。我每天都说是老师有事,这才出得来门。”

    折腾了这一个下午,俞冬有些头晕,她坐在公司门口的小石凳,阿蕴在屋里和前台的人说话。俞冬的眼睛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刚刚骗她的那个孩子,这会儿那孩子和四个人一起走,一男一女带着两个孩子。俞冬猜这或许是一家子。

    那孩子扭头看见了俞冬,他犹豫一会儿,居然冲着俞冬走了过来,俞冬被他吓了一跳,张嘴喊人的功夫,小孩儿已经站在了她面前,一声不吭地扔下来一个袋子,俞冬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小袋粮食。

    小孩儿放下袋子就走了,也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又回去了那四个人身边。

    公司开在了胡同外,这五个人走到了胡同里头,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俞冬握着半袋粮食,眼神一直跟着他们——五个人停在了一颗大榕树下面。

    榕树不知长了多久了,几个人才能拢住的宽度,粗大的根茎扎进地里,棕黑的树干上生出不少蜿蜒扭曲的树枝,连天空都遮盖住了一块。其中一支横生出的枝杈,几乎是和地面平行着生长。

    他们站在那根平行树杈下面,距离不远不近,刚刚够人看清表情,可俞冬看不清。她视野模糊,只能看到五条白色条形影子,和那条横生的枝杈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阿蕴这时候从公司里跑出来,喊她去吃烤出来的小饼,俞冬就被拉走了。可她心里还在惦记着那一家五口。

    她嘴里叼着半块小饼儿,好事儿的又回去看那棵树。这回去看的一眼,就让俞冬僵在了原地。那一家五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五双排列着的鞋子。

    俞冬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咽下嘴里的食物,固执地往胡同深处走,走着走着,树的全貌也露了出来。

    从那开始,这中间的记忆就好像被剪了一样,全然忘记,再接上就是在粗大的树枝上,整整齐齐地悬着五根绳子的场景,一根绳子上吊着一个人。

    一家五口由大到小,按着高矮顺序排成一排,中间的间隔很短,呼啸的北风吹过,晃动的尸体碰撞到了一起。

    俞冬不知道害怕,她脑子里空了,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着,眼睛里只有那五具晃晃悠悠的死人。阿蕴赶来时候看到了这个场面,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直接捂住了俞冬的眼睛,搂着她走了。

    俞冬失魂落魄地被阿蕴带回了公司,没急着回家,而是让她压压惊,俞冬愣了好久才终于想起来怎么说话,她嘴里的话相互打架,话也说的颠三倒四:“阿蕴,树上有人,挂着呢,是不是看错了。那一晃一晃的,是不是人。”

    阿蕴安慰了俞冬很久,出了公司门的时候,空中传来一声巨大的“铛——”的声音,这动静洪亮又有穿透力,半个城都听得清楚,给俞冬吓了一哆嗦。阿蕴搂着她:“没事没事,是城门打点呢,我们该回去了。这才第一声,左扇门应该已经关了。三下之后就要关门了。”

    俞冬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阿蕴担心她被吓到,出声安慰她:“回去叫府里给你备点安神汤,瞧见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路上行人稀少,天已经暗了下来,俞冬开始不舒服,她泛着恶心,浑身冒虚汗,估计是有些晕车,阿蕴好心叫马车慢点,这一慢就赶上了城门第二下打点。

    俞冬撩开窗户上掩着的布,想呼吸些新鲜的空气,一扭头,发现晃悠着的马车已经看到了城门,左扇门已经关了,只剩下右面那扇门敞开着。

    就在这时候,第二下打点的声音也传了过来,这回,俞冬看着右扇门也缓缓地关了45度,两扇城门只留下了供马车行走的宽度。

    俩人踩着第二下打点的声音进了城门,阿蕴担心俞冬,说什么都要送她到府上,俞冬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她眼前总是闪回下午看见的大榕树。

    全身都没有力气,她靠在阿蕴身上,头疼眼晕,天已经彻底黑透了。俞冬恍惚间听见寺庙里的钟声,沉闷悠远,她胡乱地说着话:“我好像听见了寺庙的声音,阿蕴我们这儿没有寺庙啊。”

    当然不是幻觉,阿蕴也听到了。

    她抬手将帘子布掖在木框的缝儿里,把新鲜空气送进马车,她一边伸手去摸俞冬的额头,一边和她说话:“你糊涂了,这是崇文门关城门的动静,那个门不打点,只敲钟。诶呀,你怎么烧起来了。”

    她这时候额头滚烫,整个人都没有精神了。

    俞冬记得,那天崇文门的钟声不知怎么的,敲了好久好久,一直到俞冬回府里见到元池,她还是能听到钟声一遍遍地回荡在夜空里。

    俞冬回去就病倒了,她发着高烧,烧得满嘴胡话,她印象里自己从来没病得这么重过,药苦得让她反胃,喝进去一点就吐出来,喝一碗吐了半碗出去。

    折腾了一个时辰,总算是喝了点药,那碗药里面好像有安眠的成分,她很快就睡着了,但究竟是睡着还是昏迷,她自己也拿不准,她眼前却又出现了那颗大榕树,可这回大榕树不在孩儿胡同,在府里的后倒儿宅。

    这里没有人煮茶聊天了。一下子变成了那颗树在,俞冬惊恐地看着树,府里什么时候有的榕树,虽然是空旷旷的地儿,可一眨眼的功夫,树上就挂满了死人。

    挂着谁啊,俞冬定睛一看,挂着的人竟然全是杜怀玉,三十几张一摸一样,青灰死相的脸从上吊绳儿里挤出来,直勾勾地瞪着俞冬。

    俞冬烧了一晚上,下人们乱作一团,王爷在府里急得转圈,打发人去肃亲王府问今儿发生了什么,有经验的老妈妈听见俞冬看到了那一家子上吊的事儿,说这是丢了魂了,得找个人带着她去把她魂儿捡回来。这事儿要快,慢了就捡不回来了。

    王爷派人去了肃亲王府,自然阿蕴听说了这件事,她看不上那些迷信的手段,请了个医生过去。

    等医生到了,李卦却死活不让进,说是格格尊贵,怎么能让外男随意进去,医生半英语半汉语的解释,怎么解释也不管用,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留下些退烧药,嘱咐一些事儿,摇着头走了 。

    好巧不巧,这时候李卦被喊走去对账,没注意到医生留下的退烧药,元池用宽大的衣袖一盖,若无其事地拿走了药,元池其实觉得该让大夫进去,可他是奴才,奴才说不上话。

    到底是没用上大夫,还是固执地沿用土法子,所以,大半夜的,府里的马车又急匆匆地出门了,拿上王府的令牌,硬是叫开了城门。

    俞冬在马车里还是头疼得厉害,她靠在热乎的软垫上,有些不舒服,她伸出手想调整一下垫子姿势,胡乱地摸了几下之后,这软垫轻轻地惊呼一声,居然自己动了。

    与此同时,她耳边响起了元池怯生生的话:“小,小格格,是奴才。奴才身上不干净。您别……”

    俞冬脑子因为高热已经罢工一晚了,听见说话声音之后,她努力思考,才模模糊糊地明白过来,这是元池在扶着她,压根就不是什么软垫子,她以为自己在调整垫子,实际上是在小太监的身上胡乱摸索。

    元池心思活,被藏起来的药还在袖子里放着,这会儿吃正好,元池小心地倒了碗水,拿出用油纸包着的几粒药,他生怕俞冬不吃,试探着问:“小格格,这是十八格格带来的药,您吃么,那个洋大夫留下的。”

    俞冬烧得眼皮发疼,听见这些话,努力地睁眼看了一眼躺在元池掌心的药片。结合他的话来看,似乎是退烧药。她实在难受,就借着元池递过来的杯子吃了药。

    因为她病着,头发就只是简单束在脑后,没有那些碍事的造型,俞冬正靠在元池怀里,马车晃着晃着,她又慢慢地睡过去了。

    元池现在一动也不敢动,他怕自己动一下就会惊醒怀里的格格,车程还远着呢。

    他双手撑在座位上,身子倚在马车的角落,用自己的身体垫着马车里硌人的装潢。俞冬窝在他怀里,睡得正香。

    好在俞冬摸得那几下都不是要命的位置,只是最后一下稍稍碰到了他的大腿根,可是即使这样,他仍旧哆嗦了好久。

    睡了不知多久,俞冬又醒了,可刚刚抱着她的元池却不见了,赶车的车夫也不在,整个车里只有她一个人躺在铺了软垫的马车里,脑袋下垫着毛绒披风折成的枕头。

    马车外面隐约有人在唱戏,声音却尖细诡异,不是什么正常戏曲,这戏唱着唱着,她居然好起来了。

    外面的声音又变了,变成了一个人在怒骂,骂的话她听不懂,中间还夹杂着用鞭子抽的声音,前几下明显没有抽在什么物体上,只是发出破空的响儿。后几下却是实实在在的抽到了什么东西上,声音闷了很多。

    她起先不知道外面在干什么,直到她坐起来之后,看到马车的保暖帘整个掀了上去,只留下了一层遮挡视线用的,黑红色的布。被粗糙地钉在马车门的边缘。

    原本一片漆黑的外面,开始渐渐地有了亮光,光源逐步扩大,最终,照在了那层布上面。

    虽然布挡住了外面的景色,但还是能看清楚映在上面的影子,俞冬盯着那个扭曲怪异的影子看了许久,突然惊恐地意识到,马车又回去了下午的那条胡同,就停在那颗大榕树下面。

    此刻,正对着俞冬。

    她感觉自己又要冒汗了,后背也痒了起来,俞冬双手盖着自己的嘴,外面的光源开始移动,布上的影子也随之改变,她满脸是汗,浑身发抖,喊不出声来——被光照成血红色的布上,出现了那五具尸体放大的影子。

    整整齐齐的,由大到小的,和俞冬记忆里一摸一样。

    鞭子声随之响起,有人狠狠地抽打左边第一具尸体,摇晃的尸体在烛光的照射下,摇晃的幅度也变更大,猩红色的布上,尸体像个钟摆一样左右摇晃。

    鞭尸的人不等尸体停下,就抽第二下,马车边儿传来尖锐的嚎丧声音,却是有声调的,像唱戏似的。

    俞冬一直盯着布上摇晃的影子,在心里默数着,第一个男人,第二个女人,第三个孩子。数着数着,她看着鞭子要抽到第三个人身上了,就是那个骗了她又给了她食粮的小孩儿。

    俞冬突然看不下去,她作势就要掀开帘子叫停这个诡异的仪式。

    外面却有人按住了帘子。

    “小格格,别掀开,外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奴才守着您呢。”

    原来刚刚那些唱戏一样的嚎丧声儿是元池弄出来的。俞冬的语气已经带着些祈求,她说:“我的病和这些没关系,回去吧,回去吧,我们快回去。”

    外面沉默很久,元池不说话但还是死死地按着帘子,他过了好久才温言软语地解释:“格格,再等等就快结束了,结束了您的病也就好了,这群东西让您丢了魂,也是活该。”

    俞冬感觉自己清醒了一点,烧得也没有那么厉害了,但仍然手脚无力,嗓子也又干又疼。帘子突然被揭开了一个角儿,只够元池伸进来一只手。

    他轻轻捏着俞冬的衣角,声音从掀起的缝隙里溜进来:“格格,奴才现在扮相吓人,不能叫您瞧见了。只能这样了,格格别怕,奴才拉着您的衣服呢。或者您拉着奴才的手吧。”

    俞冬的裙子拖在地上,她捂着耳朵蹲在马车里,眼睛只能看到元池的手对着自己,有些发红的手捏着她绣花的衣角。不敢碰到她其他的身体部分。

    但哪怕捂着耳朵,也不能完全隔绝那些抽打声,外面的声音逐渐小了,俞冬终于听见微弱的“嘎吱”一声,马车的门开了,一股冷空气涌了进来。进来的时候,元池眼疾手快地卸了那块红布扔在了地上,等俞冬抬起头,面前又是淡蓝色的暖帘了。

    小太监把那些脏东西都扔在了大榕树下面,干干净净地回了马车,俞冬额头上全是汗,他用自己的袖口轻轻地擦去,元池吩咐人回府。马车调头的瞬间,吹开了暖帘,俞冬瞥见了地上扔着横七竖八的蜡烛和那块红布。

    后半夜马车回了王府,俞冬已经清醒了许多,王爷和下人都感叹幸亏走了这一遭,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收场,俞冬却觉得是那几片退烧药的功劳,和那个诡异的仪式没有任何关系。

    退了烧,俞冬浑身都疼,她躺下之后,眼睛仍看着屋顶,没有丝毫的睡意。

    元池伏在她床脚,温柔地说:“格格放心睡吧,有奴才呢。”房间里没熄灯,暖黄色的灯光让俞冬很是安心。她浑浑噩噩地又睡了过去。

    “邦邦。”

    她睡着睡着,听见有人在敲窗沿,很有规矩,由远至近。这个人好像是一边用木棍敲窗,一边走过来的。她睁开眼,屋内漆黑,这声音俞冬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听着发毛。

    她上嘴唇开始冒汗,抬手擦了一下,起了倒刺的手指剌得她嘴唇痛,俞冬回头去看窗户,窗户微微有点缝隙,有个白乎乎的东西在外面晃悠。

    “死了,死了,死了。”

    外面那人一直轻声儿地在念叨着这个字儿,好像在等着回应,屋子里没有动静他就一直念叨这几个字。

    俞冬不敢回应,可外面的声音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她已经忘了元池还在屋子里,俞冬捂着耳朵,但没有用,她又惊又怕,崩溃地大喊:“别敲别敲,你别敲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连带着恐惧也被这几声大喊宣泄出去了。

    元池从床脚的位置惊醒,他想起来这是府里死了人的传话法子,若是有什么人死了,为了方便第二天的当差和统筹安排,就会喊人拿着白灯笼一走一过的敲窗沿儿,屋里的人听着了就咳嗽咳嗽或是回一句“知道嘞。”

    既方便又体面。

    可今天传话的人糊里糊涂的,怎么走到了格格的房间这儿,元池勃然大怒,他捂住俞冬的耳朵,冲着外面骂:“你是瞎子还是聋子,走到主子这儿了,谁教你的规距。明天叫人打死你。”

    外面静了一会儿,就听见了凌乱的脚步声,和下人慌张的请罪声音。说完这些话元池又后怕,他怎么又说出这些打死人的话来,又叫格格听见了。

    俞冬哽咽的声音从床上传过来:“元池,是不是,有人死了。”她说着抬起头,一脸泪水地看着元池,元池上前去把窗帘搁在雕花的钩子里。俞冬坐在床上抱着头,她有些害怕,她笃定一定是又有谁死了

    经过这一骂,外面终于没了催命的敲窗沿声音,俞冬放下手,她现在真的害怕,她问:“是不是,真的有人死了。”

    元池没回答这个问题,他伸手拿了梳子,仔仔细细地帮着俞冬理好凌乱的头发,声音很温和:“先休息吧,格格,明儿的事儿明儿再说。”

    府里一点声音都没了,俞冬脑子里出现那个大榕树的场面,她一把攥住了元池的手腕:“先,先别走。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明明她烧已经退了,却再也不想睡了,她只想让这个屋子里有点人气,别只剩她一个人了。就算元池表里不一,可这个时间,俞冬希望屋里有活人陪着她。

    元池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俞冬的脚踏上,他轻声安抚俞冬:“格格,那些事都是唬人玩的。奴才给您唱歌吧。”俞冬没说话,高烧的后遗症让她脑子好像糨糊似的搅和在一起。

    元池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就开始唱小曲儿,声音不大但胜在调子好听。

    俞冬在这悠扬的小调里安心下来,一身的疲惫都被这一段小曲儿神奇地抚平了,她想着“闭会儿眼睛”“养养神”,结果一闭上眼就沉沉地睡去。

    元池看到俞冬睡得着了,他跪在俞冬旁边,想靠近些又犹豫,最终只把脸在了床的边儿上,俞冬睡得很沉,元池才敢开口:“小格格,别怕。”

    这一趟,俞冬是梦境也好,是真实也罢,她只以为是自己病得糊涂了。

    可早上看妈来告诉她。

    昨晚儿李管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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